玉娘垂了眼道:“我病的那些日子,恍惚回在掖庭,那時朱氏、淩氏、周氏等還是少年模樣。”乾元帝聽玉娘比出來的三個人,其中朱德音與凌蕙已經沒了,周衡也叫他賜與了一位宗室子爲妾。玉娘夢着這三個,多少有些不吉,因此將玉娘攬在懷中,輕聲道:“那是你病重體虛的緣故,所以夢着故人,又愧甚呢。”
玉娘扯了乾元帝袖子道:“托賴聖上,我尊貴已極,可一塊兒進宮的那些采女們,我竟是絲毫不曾想着,可不有愧呢。”乾元帝道:“你們又沒甚情分,想不着也是有的。”玉娘聽乾元帝這話,臉上就露了些羞色來:“我因夢着她們,所以找了陳奉來,訊問下落,又與他道想見故人。”
乾元帝聽說,笑道:“這也是你念着舊情,甚好。”玉娘又扯了扯乾元帝袖子道:“可我忘了,她們不是嫡妻哩。我若是宣了她們來,豈不是亂了規矩,可我已與陳奉說了,您說可怎麼辦呢。”乾元帝聽說,將玉娘鼻子一點,笑道:“你這孩子,我若教你個乖,你可怎麼謝我。”
玉娘笑道:“我所有都是您給的,您要什麼呢?”乾元帝將玉孃的手擡起來,把袖子往上一擼,露出欺霜賽雪一段胳膊來,只是瘦得可憐,還不足一握,彷彿用力大些就好折斷一般。乾元帝道:“你瞧瞧你都瘦成什麼樣兒了。真心要謝我,好生保養,多長些肉,我就喜歡了。”
玉娘不意乾元帝說得竟是這個,眼圈兒一紅,慢慢落下淚來。乾元帝看着這樣替玉娘抹去眼淚:“多哭也傷神呢。”玉娘強笑道:“還不是您招的我。您這樣說,我心上酸酸的。”乾元帝將玉娘按在懷中,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只覺觸手處瘦骨嶙峋,格外心疼:“真是個傻孩子。”玉娘看乾元帝這般溫柔體貼,再想他反面起來的種種無情,一半身子在火中,一半身子在水中一般,實是百味雜陳,只咬着牙不出聲。
乾元帝還待再哄玉娘幾句,就聽着殿外昌盛輕聲催道:“聖上,時辰不早了,您該上朝了。”乾元帝先道:“知道了。”又與玉娘道,“你召見那些人家的嫡室,叫這些命婦們將她們帶進來就是了,值得什麼。”說了,方喚宮人們服侍着玉娘躺下,這纔出去。
因得了乾元帝首肯,玉娘當日便下了口諭,令得着乾元帝賞人的幾家宗室十日後攜采女們覲見。消息傳在掖庭,陳奉便知玉娘這是示意他,早些兒安排。
雖陳奉覺着阿嫮此舉任性了些,可想着她在宮內孤苦艱辛,卻也不忍叫她失望。過得兩日便是休沐日,陳奉換了衣裳,信步來在司馬門前。雖宮中內侍無旨不得擅出,可真如昌盛、陳奉、金盛之類,守門的軍士們多半兒也不會留難,因此叫陳奉輕易地出了宮。
說來趙騰也很有些兒自苦,他身居高位,俸祿豐厚,又常有乾元帝賞賜,是以家產頗饒,且依着趙騰官階,高門豪宅也住得,足能使奴喚婢。可趙騰所居之處已算得上逼仄,所用的下人也不過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蒼頭,並兩個常隨罷了。老蒼頭看着陳奉過來,忙上來接着,臉上露了些笑容,因他滿臉皺紋,這一笑倒有些兒像在哭:“老爺,您來了,我家將軍在當值哩。”
陳奉聽着這句,眉頭略略一揚,他與陳奉休沐時間大致不差,如何他休沐了,趙騰卻在宮中當值?
老蒼頭並不知陳奉身份,只以爲他是個有些兒身份的富商,看着陳奉面露訝色,還道:“咱們將軍可有多少日子沒休沐了,宮裡忙!”一面兒說,一面兒把手指數了數,嘆息道,“有二十三日哩,也不知哪裡有這許多事。”
二十三日,便是從阿嫮得病起,趙騰便一直在宮內當值。若是阿嫮病着,趙騰不肯拋下她也情有可原,如今阿嫮已將大愈,他依舊不肯少離,可是不怕人疑心麼!阿嫮走道今日談何容易!好容易得着個兒子,這還沒立太子呢,便是立了,只消乾元帝一日未死,就大意不得!偏這兩個,一個要見人,一個不肯少離,莫不是都昏頭了,要使前功盡棄麼!
陳奉心中惱怒,不待老蒼頭再說甚,已轉身走開。老蒼頭一個站在原地,看着那位滿面是笑的富商老爺忽然轉了顏色,有些兒摸不着頭腦地回到房內,將門依舊栓好。
陳奉回在掖庭,忍着怒氣喚進小太監來服侍着他將衣裳換了,又連喝了兩盞冷茶方將怒氣壓下,把小太監喊到近前來,只問道:“宮中可有甚事?”小太監叫陳奉問得摸不着頭腦,仔細想了回方回道:“無有哩。”陳奉聽了擺手令小太監出去,自家又坐了會,方纔出門,在未央宮中閒閒轉得一圈,連着膳房也去看過,又閒聊了會,方纔做個散步的模樣兒往神武營駐軍處行來,行在門前往內瞧得一眼,趙騰果然正在殿中,大馬金刀地坐在正座上,手上捏着一卷書,眼光卻不知看在何處。陳奉心上不由得一嘆,原先的怒氣又散去了不少。因見趙騰不知眼看何處,陳奉便有意無意地咳了聲,這才邁步走開。
趙騰原在出神,驀地聽着門前有人咳嗽,擡頭一看,卻見陳奉正緩緩走開,便將手中書卷擱下問門前軍士道:“陳內侍過來作甚?”軍士回道:“回將軍,陳內侍許是經過,您瞧,他身上穿着便裝哩。”趙騰唔了聲,心上卻是起了疑惑:陳奉便裝從門前過,又咳得那一聲,莫不是阿嫮那裡有甚事?
說來趙騰確是心繫阿嫮,可他到沈如蘭身邊就是奉了乾元帝意思,因此不得不將沈如蘭種種言行報與乾元帝知道。他雖早知沈如蘭有個獨女,卻不知道沈如蘭這個獨女竟是這樣一個人物。
那時沈如蘭正春風得意的時候,只因他看着朝中諸戰將,護國公李源雖能征善戰,然而年已老邁,雖有個世子在,到底年輕。少有歷練。而餘下諸人更是提不起,只以爲過得數年,待得護國公告老,乾元帝更要啓用他,是以雄心萬丈。因趙騰昔日在戰役中勇猛,頗得沈如蘭信賴,常將他叫來在沙盤上排兵佈陣。
這日也是如此,沈如蘭召趙騰往書房,拿着河西佈防與他說話。趙騰幼遭家變,是以本就寡言,且他身上又有重任,是以更是寡言,故而書房中唯有沈如蘭聲音。正當沈如蘭說着河西一支軍隊時,猛然聽着書架後頭有伶伶俐俐的女孩子聲音道:“爹爹,您數數錯了,是五千六百一十二位。”說着,就看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從書架後頭轉出來,黑黢黢的發,白生生的臉,身量兒纖細柔弱,穿着鵝黃衫兒,彷彿春日裡纔打苞的迎春花一般,幾乎將書房也照亮了。
趙騰要到沈如蘭身邊,自是對他身邊人知道得清楚。知道這位沈將軍髮妻早喪,只留下一個女兒,乳名喚作阿嫮,今年將將十二歲。沈如蘭素來將這個女兒看得愛逾性命,唯恐娶了後妻,這個孩子要吃苦頭,竟而始終不肯續絃。如今沈如蘭房中唯有兩個通房服侍,且是早年灌過絕子湯的,是以膝下獨得一女。如今這個女孩子口喚着爹爹,又在沈如蘭書房出入,想來就是那位阿嫮了。
沈如蘭爲人嚴肅,可看着阿嫮時臉上不禁帶出笑容來:“你這孩子,好端端來我書房作甚,有外人哩。還不回去。”
阿嫮聽着沈如蘭說有外人,方瞧見立在一旁的趙騰。她竟不似尋常女孩兒見着外人會得露出羞澀來,反把趙騰上下打量了回,轉臉與沈如蘭道:“相書上說,武將兩邊眼眉上生殺氣,正高而有顴,所以當得征戰。”說着擡手往趙騰一指道,“看他面容,眉骨高而有顴,雙眼有神光,能應相書言,可不知殺敵幾何?”
沈如蘭笑罵道:“瞧了本相書就來充先生,莫叫人笑話,還不進去。”阿嫮是叫沈如蘭寵成的性子,哪裡怕這個,反走進兩步對趙騰又仔細看了看,兩個雙眼無意間一對,趙騰只覺着眼前的女孩兒年紀雖小,卻生得一雙妙目,黑白分明,神光乍離而合,似嗔似怒,若顧若盼,叫她專注看着,心上竟是一跳,不禁將眼光挪了開去,不想阿嫮忽然又道:“你目光遊移,有心事否?”
趙騰叫阿嫮這句一說,臉上騰地就紅了,輕咳了聲,將臉轉了開去。沈如蘭看着阿嫮實在不像,不得不過來將她拉開,阿嫮尤道:“我拿着他比一比那本《相面》說得可準不準,您做甚呢。”到底掙扎不過沈如蘭,叫他推了出去。
沈如蘭迴轉身來方與趙騰笑道:“小女叫我寵壞了,一點女孩家樣子也沒有,見笑見笑。”趙騰忙道:“將軍言重了,令嬡天真率真,毫不做作,是個好的。”說完這句,這才自知失言,臉上頓時紅得透了。沈如蘭起先倒也不怎麼在心上,忽然看着趙騰臉紅,心上倒是一動。
沈如蘭自知將女兒寵得太過,說得好是天真率真,實乃霹靂一般的性子,一點子不如她的意就要發作,偏她又秉性聰明,手段百出,回回都能叫人還手不得,是以家中那些堂兄弟姐妹們哪個也不敢來招惹她。這樣的性子固然不能吃虧,可真要嫁出去,哪個婆婆能受得住?她又怎麼肯委屈自家服侍人去。而當日趙騰報履歷時,報得的是父母雙亡,無有兄弟姐妹在世,乃是孤身一人。且沈如蘭平日也看着,軍中的兒郎們一個個遠離家人,又正當青壯,多有往花街柳巷泄火的,唯有這趙騰,竟是絕足不往,竟是個乾乾淨淨的。
雖說這些都是好處,可從前沈如蘭並無放在心上,今日忽然聽着趙騰初初見面就肯誇阿嫮,臉上又現紅暈,分明是有些兒心動的模樣,就把這念頭勾了起來,又做個若無其事的樣兒,旁敲側擊了番,聽得趙騰果然無有什麼成婚定親故事,更是滿意。
因阿嫮愛往他書房來,沈如蘭便常把趙騰叫了來,叫兩個有意無意見一見。說來,趙騰原是惑與阿嫮嬌花嫩柳一般樣貌,相處之後驚覺阿嫮琴棋皆通,雙手能書,能言善辯,頗有見地,若生爲男兒,只怕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漸至迷惑。
只不待趙騰釐清自家心思,便有了西北夷狄之亂,而後情勢急轉直下,待得趙騰奉着乾元帝旨意將沈如蘭出首之後,叫沈如蘭一番怒斥,這才驚覺已是對阿嫮情根深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