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孟姨娘跪坐在觀音像前的蒲團上,將一百單八顆念珠緊緊攥在掌心。自延平二十七年十一月嚴家遭難,她就淪落到了教坊,原也是尋過死的,只是沒死成,而後就叫個婦人收買了去,遠遠帶到了東安州,從此世上再無大將軍嫡次女嚴佩瓊,只有倚紅樓的粉頭胭紅。因老鴇姓個孟,她便隨了老鴇的姓,嚴姓,這一世也無顏再提起。等遇着謝逢春肯替她贖身,孟姨娘便從了,連粉頭都做過,外室又如何?
再後頭她與謝逢春有了玉娘,粉團一樣的孩子,孟姨娘看着她纔算是活了過來。可爲着馬氏悍妒,孟姨娘不得不將玉娘送去甘露庵寄養,一年才能見得幾回,縱然孟姨娘有一片疼愛之心,可玉娘叫庵堂的姑子們拘束得怯懦寡言,便是與孟姨娘獨處,也不怎麼開口,竟是親近不起來。
饒是不能親近,玉娘到底是孟姨娘血中的血,乍然聽着玉娘落入甘露庵後的深潭中,孟姨娘也是魂飛天外,急急趕到甘露庵,卻遇着了昔日大將軍嚴勖的幾位部下。孟姨娘也不知父親那些舊麾下是如何尋着她的,尋着她時,還帶了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子,雖在垂危,可那眉那眼,多像長姐。
緊閉的黑漆木門“噠噠”響了兩下,而後便是“吱呀”一聲,孟姨娘慢慢地張開雙眼。身後一條身影慢慢地走近,便是孟姨娘看不着人,只憑餘光也覺着寶光照人,又有一股子冷梅香氣,這是阿嫮來了吧。
(上接作者有話說)
阿嫮真是個聰明孩子,不過數年就將護國公府連根拔起,又能將乾元帝哄得對她死心塌地地立她爲後,膝下也有了親子,待得乾元帝一去,這大殷的天下自然是有得集了嚴沈兩家精血的孩子稱制,哈哈,延平帝劉策!乾元帝劉熙!若你們底下有知,可惱不惱呢?!
阿嫮獨自進得庵堂,木門在她身後闔上,將諸人都隔絕在了外頭,不過數丈方圓的靜室裡只餘玉娘與孟姨娘兩個。一站一坐,好一會子,阿嫮纔開口道:“姨母,他們對你可還好。”
孟姨娘慢慢地轉過頭,將阿嫮看了回,臉上帶些笑容地探出手:“好孩子,來坐。”阿嫮應了聲,緩步走過去,在孟姨娘身邊盤膝坐了,對孟姨娘臉上看了會,見孟姨娘脂粉不施,鉛華未御,臉兒上黃黃,可一雙眼卻是閃亮,口角邊還帶些笑容,倒象是沒吃着辛苦的模樣,這才道:“謝顯榮還是個明白人,沒叫你吃這委屈。”
孟姨娘將阿嫮的臉摸了摸,輕聲道:“好孩子,我不委屈,只是委屈你了。”阿嫮微微一笑,側了螓首與孟姨娘道:“您胡說什麼呢。當時我就說了,若是叫我成功了,沈家,嚴家復興有望。若是我事敗,不過一身耳。穩賺不賠的買賣,爲甚不做?如今您再看看,可不是賺了。”
阿嫮臉上雖在笑,可雙眼中珠淚到底滾滾而下,一滴一滴俱都落在真紅色常服上,彷彿洇開的血漬。
孟姨娘將阿嫮的手握住了,又擡手替她抹去腮上的淚跡:“將眼哭腫了,出去可怎麼說呢?”阿嫮哈哈了幾聲,冷笑道:“他知道呢!李源那個老匹夫參劾我即是阿嫮,他是起了疑心的,遣使將我們查了通,如今他知道我有個做過粉頭的親孃呢,馬氏與我,不過是冒名罷了。今兒來見你,他雖未明旨答應,卻也是首肯的,不然,馮氏等人怎麼肯安排!”
這番話聽得孟姨娘刺心不已,一面是阿嫮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縱然有一日沉冤得雪,這可憐孩子又怎麼快活得起來;一面是她從前不堪,便是有一日嚴家得以昭雪,她又有什麼面目做回嚴佩瓊呢?倒是阿姐有沈如蘭護着,雖是早早身故,到底是乾乾淨淨的。
阿嫮看孟姨娘不出聲,知道她感傷身世,將孟姨娘的手握緊了道:“姨母,您等着。我能做得玉娘,您就做不得其他人麼?我總能叫您做回堂堂正正的嚴家後人。”
孟姨娘聽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輕聲道:“是了,姨母信得過阿嫮。”又因知道阿嫮脾性,最是睚眥必報,不然也不能走這條路,怕她遷怒在一雙兒女身上,勸道,“只是那兩個孩子,到底也有你的骨血。”阿嫮放開孟姨娘的手,慢慢走到一旁,不置可否地道:“我這一去,不知何時再來,您保重。”說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孟姨娘原本還想問一句:“玉娘可尋着沒有。”可看阿嫮這幅形容,哪裡敢問出口來,更怕從阿嫮口中聽着什麼了不得的話來:親生兒女尚且能利用,何況從未見過的表妹呢?
待得黑漆木門一開,阿嫮又成了玉娘那副軟綿綿如楊柳迎風的模樣,臉上雖隱約有些淚痕,更如梨花著雨一般地嬌柔欲墮。
馮氏守在木門前,看着玉娘走出來,忙過來接了,仔細覷着玉娘神色,見她並無不悅,尤不放心,還表白道:“這庵堂妾命人仔細伺候的,日夜都有供奉,絕不敢輕忽。”玉娘忍了忍氣,向馮氏微微傾過身去:“再周到些。”馮氏連忙答應。玉娘這才點了點頭,率先走在前頭,行過趙騰身邊,腳下不由自主地緩了緩。
趙騰原以爲阿嫮要與他說話,扶着刀柄半垂下頭,哪裡知道阿嫮腳下更不停頓地走了開去,只得率人跟上。
又說玉娘才進得福厚堂,諸宮人內侍等已上來接着,簇擁着玉娘進了正堂,在首座坐了。馬氏與雲娘兩個這纔過來,馬氏先笑道:“殿下可走累了?”
玉娘將馬氏看了看,唔了聲,道是:“母親請坐。”馬氏這才坐下。雲娘因方纔惹得玉娘不喜歡,並不敢坐,聽玉娘這樣,忙道:“殿下,臣女會敲腿哩,母親腿上不爽利,都是臣女服侍的。”玉娘臉上這纔有了些笑容,與雲娘道:“自家姐妹,無需這樣,坐罷。”雲娘瞥一眼馮氏,看她微微點頭,這才坐了回去。
玉娘這纔將謝逢春與謝顯榮父子兩個提了一筆。昌盛在一旁伺候,聽見謝皇后提起父兄來,這纔出來將謝逢春與謝顯榮父子兩個請進來與玉娘請安叩首。玉娘雖無多少閒心應付這父子二人,無如當着昌盛的面兒,不得不做出一副感傷的模樣來,把袖子掩了面,哀哀哭幾聲,只嘆父女兄妹們分隔,等閒不能相見。
又因玉娘自在小庵堂見過孟姨娘,就把這些年的悲憤委屈都勾了起來,一口氣堵在咽喉處,直欲吐出,這時索性藉機哭將起來,直哭得悽悽切切,如杜鵑啼血一般,連着馬氏與馮氏兩個聽了也覺酸楚,不禁陪着落淚。
謝逢春忙叩首道:“殿下千萬保重鳳體,努力報答皇恩,勿以老臣爲念,則老臣於願足矣。”謝顯榮亦跟着相勸,表了一番忠心,一面對立在一旁抹淚的馮氏遞出眼色去。馮氏只得收了淚,過來幫着宮人們勸慰玉娘。
玉娘哭得好一會纔算是氣略平,把掩面的帕子收了,又由宮人服侍着進了內堂,重又梳洗更衣了番,復又出來。
馬氏因看時辰不早,便道:“殿下,酒席業已齊備,您在哪裡用膳?”玉娘哭得這一場,只覺身心俱疲,哪裡有胃口,擺了擺手,連口也懶怠開。一旁的昌盛看着謝皇后顏色蒼白,心上先吃慌了,乾元帝指了他隨行服侍,若是皇后有個甚,回去莫說是功勞了,只怕內侍監的位置都要叫擼了去,是以忙湊近玉娘身邊道:“殿下,您可還好?”
因乾元帝知道玉娘身子虛,便是往承恩公府來亦是指了兩個御醫隨行,昌盛便要去請御醫,叫玉娘止住了:“回宮。”昌盛忙答應了,將玉娘口諭傳了出去。
謝逢春等再想不着玉娘竟是一口膳也不用就要回去,聯想着她是才從孟姨娘那裡出來,出來便哭成這樣,莫不是孟姨娘與她說了甚,惹得她不喜歡了?只是這樣的話,莫說是無人敢到她面前提,便是孟姨娘那處,也不敢輕易動問。
因看玉娘要回宮去,謝逢春、謝顯榮、馬氏、馮氏、雲娘五人只得跟着送出來。
纔出福厚堂,雲娘就看着神武營的軍士們一個個盔甲閃亮,器宇軒昂地守在門前,其中那位神武將軍竟是立時看了過來。雲娘心上先是一跳,臉上也微微有了些紅暈,把頭垂了下去,轉瞬間又覺着趙騰瞧的並不是她,再擡頭看去,卻見趙騰果然把眼看在皇后身上。
雲娘是情竇初開,又對趙騰有些兒心思,竟是叫她看出趙騰的眼光異常,一時間心上唬得厲害,險些站不住腳。
原是阿嫮在福厚堂內哭泣,雖趙騰守在堂外,然而他武藝過人,耳聰目明,自是聽得清清楚楚。趙騰至今心繫阿嫮,聽她哭得這樣悽切,知道她這是委屈得不得了,不然以阿嫮驕傲的秉性,如何肯這樣失態。且阿嫮的這一場大委屈,他在其中也有功勞,如何不心疼,當真好說一句心痛如絞,好容易裡頭哭聲停頓,又聽着昌盛出來傳阿嫮口諭,說是擺駕回宮。禁不住要瞧阿嫮神色,不想就叫雲娘看出了破綻。
只是這當口,莫說是趙騰不知情,便是謝逢春夫婦,謝顯榮夫婦也不知情,只忙着恭送玉娘上輦,一路隨行到正門,方纔跪送,直看着鸞駕去得遠了,方纔起身,諸人雖對玉娘那一場哭心存疑慮,到底礙着玉娘身份,不獨不敢去問孟姨娘,反怕孟姨娘有個甚,玉娘發作起來,大夥兒都吃不消,反倒更把孟姨娘伺候得周到,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又說玉娘一進未央宮,乾元帝就聽說了,帶了兩兒一女就在椒房殿前等候,看着玉娘鸞駕行過來,推了景寧與景琰去接,自家抱着才元哥兒慢慢地跟了過來。
玉景寧比景琰大上幾歲,又是男孩子,已然開始習武,個高腿長的,沒幾步就將景琰拉下了,急得景琰直叫。說來景寧果然懂事,當時就站下了,等着景琰跑過來,拉住了她的手,還哄道:“慢慢來,仔細摔着。”待得景琰緊緊地抓着他的手,這才牽引了景琰往前去。
娘在輿上看着景琰叫景寧牽着走來,她人小腿短,便是景寧有意等待,也走得有些急,模樣兒又是委屈又是可憐,便將孟姨娘的話想了起來,到底是親生母女,心上不由得一軟,忙命住輿,踩着小內侍的背下了鳳輿,朝着景寧與景琰兩個走去。
景寧看玉娘走來,到底如今年紀漸大,知道玉娘雖待他慈愛,到底不是親孃,便將景琰的手放開,看着景琰奔過去將玉孃的雙腿抱着,快快活活地喊了聲:“娘。娘。您回來了,阿琰好想您,五哥也想,還有元哥兒也想呢,他還哭了。”正說着,忽然看着玉娘雙眼微微紅腫,粉光融滑的模樣,立時就改了口:“娘,您眼怎麼腫了?您哭了嗎?哪個欺負了您?您告訴阿琰呀,阿琰和五哥一起去打他!”
景琰年紀雖小,口齒卻伶俐,這麼一長串話竟是一點不帶喘氣,偏又是字字清楚,在場又是一片兒肅靜,乾元帝與景寧父子倆個便聽得清清楚楚。
乾元帝聽着玉娘哭過,便將手上的元哥兒往跟在他身後的金盛手上一遞,幾步就超過了景寧,來在玉娘面前,低頭一看,玉娘雙眼果然紅紅的,又想着她回來的急,只以爲她在承恩公府受了什麼衝撞,待要發怒,玉娘已拉了他,含笑道:“無事,我不過是驀然見着骨肉,一時感傷罷了。您要這樣,以後哪個還敢再哭呢。”
乾元帝聽玉娘這句,又朝昌盛看了眼,見昌盛點頭,這才放下心來,牽了玉孃的手往椒房殿走去。而元哥兒叫乾元帝扔給了金盛,呆了呆,這時已明白過來,一面啼哭一面紮了小手往玉娘這裡撲。
玉娘看着元哥兒哭得這樣,就要過去抱,叫乾元帝拖着了,乾元帝笑道:“你前頭才走,元哥兒就鬧騰起來,乳母們也哄不住,還是景寧帶着景琰過來纔將元哥兒哄住了,才睡醒哩。叫他哭幾聲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