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生來聰明,八月能言、三歲便在陳淑妃的教導下背得整篇《千字文》,四歲時起習《論語》,陳淑妃起先以爲乾元帝見着景和聰明,總會看重他們母子些,不想景和這些聰明沒叫乾元帝喜歡,反招了高貴妃的記恨。
陳淑妃爲着自保,不得不使景和藏拙,這才避過了高貴妃的眼。可從那時起,景和的性子慢慢地冷靜下來,越是長成,陳淑妃越是摸不準景和在想些什麼,常要景和親口說了,陳淑妃才能明白景和心思。
這回聽他用若無其事地口吻說着他日後的親事,竟是要她這個母妃親自去與乾元帝提的意思,先是以爲景和在外走動瞧上了哪家的女孩子。依着陳淑妃心思,雖景和是她兒子,她只有望他能得個才貌雙全,又有家世助力的妻子。可有乾元帝的例子在眼前,陳淑妃也怕景和走了乾元帝的老路,將個女子如珠如寶地捧在手上,後宮諸事都看她臉色。若真是如此,便是景和做得皇帝,只怕她這個太后還要瞧那女子臉色過活,又有什麼意思。
可再一看景和神色殊無歡喜羞澀之意,陳淑妃又想道:是了,這個孩子爲人素來冷淡比不得他父皇多情,多半兒是瞧上人家父兄的勢力了,所以鎮定如此。臉上這才鬆了些,柔聲道:“可是你有中意的人家了?”
景和慢慢地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將眼光投向南窗下的美人榻,榻上空無一人,只有光影斑駁,彷彿眄光流波。景和一眼瞧過便轉向了陳淑妃,緩聲道:“母妃,兒子都要十七了,大哥只有更長的,兒子記得,當時萬貴太妃代掌宮務,父皇在兒子這個年紀,母親已在父皇身邊伺候,太子妃也在遴選中。”
永興帝的敬賢皇后早亡,萬貴妃如當今的宸妃一般,寵擅六宮,代掌宮務,當時她也主持了幾位皇子的選妃,雖是出自永興帝旨意,連着人選都是永興帝敲定的,可操持的都是萬貴妃,因此倒還叫她得了個賢名去。如今宸妃代掌宮務,又即將封后,由她操持皇子們選妃,更是理所當然。
可這裡又有個講究,若宸妃已是皇后,身爲嫡母爲皇子們選妻,那是理所當然,就如當時的李庶人一般。可如今縱然宸妃形同副後,到底也只是個副後,說白了,依舊是個妾,她又哪裡來的臉面資格去宣勳貴大臣之女?總要經過乾元帝首肯。而大殷朝規矩,皇子選妃之後必要封王開府,在宸妃即將封后的當口兒將兩個成年皇子封王遷出宮去,其意何在?她又是有養子的人。以乾元帝那多疑的性子,便是這時不想,日後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想起。便是他自家不想,也有人能叫他想。
可若是宸妃不肯開這個口倒也無妨,陳淑妃是景和親孃,當孃的想兒子早些成家,便是說到乾元帝跟前去,也是理所當然。宸妃這一不肯,也是個說頭。
若是玉娘這裡與乾元帝說了,乾元帝首肯,正妃是哪個她們做不得主,側妃是哪個倒還好說一句,總能挑個合意的。且即開府封王,景和便有了自家全副班底,更能任實差,到時便能上朝,參與政事,這纔是裡頭要緊的一項好處。
陳淑妃也是聰明人不然也不能有景和這樣的兒子,聽着景和比出萬貴太妃來也就知道了,與景和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了。明兒我就尋她去。”景和微微笑道:“母妃辦事,我自然放心。”
陳淑妃聽着景和這句,在他身上一拍,笑啐道:“你這孩子,倒學會拍馬屁了。”景和不置可否地一笑退後三步,躬身告退。
陳淑妃看着景和出去,臉上起先還帶些笑,漸漸地笑就淡了些,便是景和說話時十分鎮定,到底陳淑妃是他生身母親,哪能察覺不到景和景和舉止有些異常,只這異常是爲着什麼,陳淑妃一時也想不明白。
到得次日午後,陳淑妃坐着肩輿搖搖擺擺地到了合歡殿,使小太監報進去。玉娘聽着陳淑妃求見,倒是笑了笑,與身邊的金盛道:“他母子二人倒似說好了一般。”金盛探出一隻胳膊叫玉娘扶着,臉上堆了笑道:“母子麼,這也自然。”玉娘聽說點了點頭,道了聲:“請她進來罷。”
論着年歲資歷,陳淑妃長了玉娘許多,可論着份位,玉娘是特旨晉封的宸妃,一應供奉比照皇后,是以陳淑妃進得合歡殿正殿,還要與玉娘請安:“妾承明殿淑妃陳氏見過宸妃娘娘。”
玉娘過來幾步,伸手在陳淑妃手上一搭,含笑道:“淑妃不用多禮。”陳淑妃也笑說:“妾謝娘娘擡愛,可禮不可廢。”依舊要行禮。她本以爲以玉孃的行事做派,必然會再扶她一把,到時她再起身也就是了,如此也好顯得她恭敬。
且雖宸妃位同副後,實則也是妃子,連扶了淑妃兩回,氣勢上先就退了些,到時她再開口請託,玉娘便難做。不想陳淑妃的算盤打得極好,偏對着的玉娘也是個聰明人,看着陳淑妃這般做張做致,竟是將手一縮,由得陳淑妃行完了全禮,還笑說:“我竟忘了淑妃是個周到知禮的,你即執意要守規矩,我又怎麼好勉強你呢?”
陳淑妃無奈,只得照規矩與玉娘請了安,得了句平身賜坐,這才起身坐到一邊,擡眼朝玉娘瞧了瞧,見她延頸秀項,修眉聯娟,瑰姿豔逸,猶如神仙中人,可見在乾元帝跟前十分得意,故此纔能有此盛姿。陳淑妃再機敏,到底也是長年浸淫在深宮,瞧着玉娘這幅情態,再對比自家,一時心上自是酸澀難忍,只強笑道:“妾也知娘娘忙碌,並不敢無事來叨擾娘娘。”
玉娘聽說,緩緩地側了螓首,她耳上明璫輕搖,明璫上嵌着的金剛石閃爍的彩光與玉娘眸光相映,真可讚一句神光離合,便是陳淑妃看了,也不禁要嘆一句:宸妃生得一雙妙目。
玉娘將陳淑妃又從頭到腳看了眼,才笑道:“前兒二皇子來與我請安,欲言又止地,我以爲他有什麼要緊事兒,不想二皇子盤桓了會到底沒說有什麼事兒。今兒你倒是這樣慎重,不如叫我猜上一猜,淑妃可是爲着二皇子來的?”
陳淑妃素知玉娘聰明,聽着玉娘這話,心上陡然一驚,只怕她已看破自家來意。以這人的狡猾,即知道了自己來意,只怕已想出了對應的法子,若是如此,倒是不好輕易開口。陳淑妃能在李媛與高貴妃手上週旋過來,並做得淑妃,只在皇后與貴妃之下,自然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轉與玉娘笑道:“娘娘爲何猜妾是爲着二皇子來的。”這話說得不置可否,可說十分狡猾。
玉娘春蔥一般的素指在寶座的扶手上敲了敲,慢慢地道:“自我晉了宸妃,淑妃除着隨衆恭賀的那一回,再沒來過我合歡殿,淑妃是做母親的,我也有阿寧阿琰兩個孩子,自然知道淑妃心思。”
陳淑妃原是試探玉孃的意思,不想玉娘說話更是刁鑽,瞧着磊落大方,可實情一點子沒露。且宮中規矩,玉娘位次高於淑妃,她說了話,淑妃不好不答,只得笑道:“原來如此,倒是妾愚鈍了。”玉娘笑着看向淑妃:“那我是猜着沒猜着呢?”
這話問得愈加刁鑽,若是陳淑妃答一聲:“娘娘明見。”只怕下頭這位宸妃就好接一句:“怪道淑妃從前不來,今兒倒是特地過來。”要知,乾元帝特旨宸妃位在衆妃上,又手握宮權,諸妃嬪雖不用給皇后請安一般每日前來,可如淑妃這樣一回也沒來,玉娘真要拿着這個說話,乾元帝便是第一個容不下。
陳淑妃手上隱隱有了些汗意,臉上卻依舊帶些笑道:“妾前些日子身上不好,常吃着藥,怕將病氣過給了娘娘,故此特意與娘娘告過假。娘娘事忙忘了也是有的。”說來,淑妃倒是指着偶感風寒請過太醫,也往合歡殿說過,可要說那就是請假,連着陳淑妃自家也覺着有些勉強。是以陳淑妃便以爲以玉娘今日的做派,必然要質問,可她有太醫的脈案在手,這事也就能過去了。
玉娘聽說微啓檀口,轉眸看向金盛,金盛半躬着身過來回道:“娘娘,淑妃娘娘是告過假的,那時五殿下與寶康公主與您鬧着玩,許是爲着這個混忘了。”玉娘呀了聲,將羅袖遮一遮面,笑道:“即如此,那我可都猜錯了。”又將羅袖移開,臉上帶些笑地看着陳淑妃,道是:“如此說,可是淑妃身子好了,所以過來與我說一聲?”
陳淑妃不意玉娘與金盛兩個一唱一和就將此事敲定了,就知道上這個妖精的當了。甚麼“猜着你是爲着二皇子的事來”、甚麼“從前不來,今日偏來”,種種說話不過是爲着堵她的嘴,不叫她說出所爲何來罷了。
便是陳淑妃已想明白了,可到了這時,也不得不答一聲:“是,妾如今已好的全了,故此來給娘娘請安的。”玉娘臉上斂了笑,輕聲道:“淑妃可不要逞強呀。”陳淑妃倒也沉得住氣,微微一笑道:“娘娘放心,妾愛惜自家得很,怎麼肯逞強呢。娘娘即這樣關愛,妾倒是還要與娘娘討一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