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依着大殷律法,誣告原是要反坐的,譬如若是有甲告鄰舍乙竊盜,官府覈實實爲誣告,則甲自家反坐竊盜罪;若是甲攀誣乙傷人,便是甲反坐傷人罪;如今張三昂攀誣嚴勖“縱兵爲禍,殺民冒功”原是個死罪,自然自家反坐死罪,且他之所以攀誣嚴勖,是叫高麗人收買了的緣故,更是禍連家人,一家子十六歲以上的男丁,都在處斬之列。只是張三昂早已身死,自然不能戮屍,而對張大郎的處置朝中頗有議論。
有大臣道是:“張三昂已然身死,朝廷律法不問死人,既然罪魁尚且不問,何問孤兒?”
也有大臣出列辯駁,道是:“固然張三昂身死,然罪行不滅。嚴勖當年立下多少功勞,卻叫這樣一個無恥小人屈害了,此等奇冤,難道因着張三昂身死就算了嗎?何況,張大郎身爲人子,首告其父,是爲大不孝,依律當斬。”
原先說着律法不問死人的那人五十來歲的人姓葉,名字喚做安民,現任着諫議大夫,聽着要斬張大郎,忙道:“此言差矣!爾等即說嚴勖身負功勞,若不是張大郎出首,誰能知道嚴勖冤枉!便是張三昂有負嚴勖,張大郎實實地對得起他更對得起朝廷哩!”說了又出列,轉來面向景晟拜倒,“聖上,若是這樣的人都要斬殺,日後誰敢再出首,再說實情呢?此等惡例萬萬不能開呀!”
景晟便問道:“以葉愛卿之見,張大郎該着如何定罪?”葉安民道:“回聖上,臣以爲可赦其子告父之罪,準其還鄉。也好叫天下臣民知道,朝廷秉公直斷,不叫一個忠臣良將蒙冤受曲。”景晟聽說將脣抿成了一線,不出一言。
因看着景晟默不作聲,朝上諸王公大臣們哪個也不能分辨他喜怒,漸漸地都不敢出聲。待得朝堂上寂靜無聲,景晟方道:“嚴勖‘縱兵爲禍,殺民冒功’之冤雖解,而文皇帝當年斷的‘忌刻殘暴、貪婪侵蝕’等罪卻有證據,不曾冤枉他。令有司出佈告,將實情公知天下。念着嚴勖與朝廷實有功勞,故而當日叫發配的親族子孫,若有在世者,許其還鄉,當地按人口發還田地房產,也好使其安居。”
說來嚴勖當日被斬,卻是死在“縱兵爲禍,殺民冒功”上,可至於忌刻殘暴’在軍中並不鮮見,領兵的將領大多有些兒嚴苛,動輒軍法懲治;而“貪婪侵蝕”更是個說不清,爲着叫士兵們多口吃食,領軍的將領手上多些軍糧,報個空餉也算常見。
是以若是景晟有意超脫嚴勖也不是不能,卻只打消了一半;若是說他不肯洗冤,偏又把頂要緊的一項罪名打了去。是以景晟這番處置不好說個不公,卻也算得意味深長。可轉而一想,倒也恍然。嚴勖“縱兵爲禍,殺民冒功”固然是叫高麗人陷害,而“忌刻殘暴、貪婪侵蝕”卻是實罪,如此一來是以當年文皇帝的處置,嚴勖也算不得十分冤枉哩,朝廷所失的顏面就少。以景晟年紀來說,這番處置也算得上週到了,是以王公勳貴大臣們齊聲稱頌。
景晟又道是:“張大郎舉發張三昂原是出自公義,朕原該賞他,只此舉與孝道卻也有虧,原該受刑,如今都抵過了,贈其盤纏,許其還鄉。”這道旨意自有有司出列領旨。
一時退朝,景晟回在後殿,自有內侍們奉上茶來,景晟卻是擺手不用,手中將支湘筆轉來轉去,彷彿在等着甚,不過片刻,果然殿外有腳步響,如意躡手躡腳地進來,與景晟道:”聖上,太后娘娘請您立刻過去呢。”
景晟將頭擡了起來,臉上竟是一笑:“知道了。”又向書案左側一點,“帶上。”如意忙上前將厚厚一疊子案卷抱起,跟在景晟身後出了殿門。
皇帝鑾駕在宮中逶迤前行,越近椒房殿景晟心上跳得越是厲害,口中也隱約有些兒苦澀滋味,擱在扶手上的雙手握了一手的汗,臉上卻是一絲顏色不露。
片刻鑾駕來在椒房殿,景晟下輿,擡頭將椒房殿上懸掛的匾額瞧了眼,與如意道:“跟上。”擡腳便往椒房殿走去,一路上內侍們紛紛跪下拜見,景晟抿了脣一聲兒也不出。才進得殿門,就着珊瑚領了宮人們來見,景晟把手向門外一指道是:“出去。”
珊瑚哪裡想得到景晟進殿來不先給太后請安,反將自家這些人都攆出去,也是在乾元帝時就養成的習慣,珊瑚回看了阿嫮一眼,卻聽得景晟勃然大怒道:“與朕滾出去!”
鳳座上的阿嫮聽着景晟這句,不由得將後背挺直了,雙眼在景晟面上轉了圈,對了珊瑚點了點頭,珊瑚這才率人退出。不想景晟又道:“你看着,叫他們離着大殿兩丈遠,若有無旨靠近者,送去宮正司。”這句是與如意說的,如意聽着景晟語帶冰霜,哪裡敢擡頭,更不敢瞧一眼阿嫮,低頭將懷中抱着的卷宗擱在一旁,趨步退了出去,走出門時還順手將殿門帶上。
阿嫮看着人走光了,換了個坐姿,向景晟道:“聖上好大威風。”景晟不答,只走在阿嫮面前,撩袍跪地:“母后,兒臣今日已替嚴勖昭雪了,您可滿意?”阿嫮擡手指了景晟,雪白的指尖微微發抖:“你這也算昭雪?”
景晟聽着阿嫮這句,索性跪坐了,擡頭看着自家母后,眼中也有些亮光閃爍:“母后,您是大殷朝的太后哩,您是兒子的娘哩,您不替兒子想一想麼?您不爲大殷朝列祖列祖子孫後代想一想麼?”
阿嫮哼了聲:“樑朝孝武皇帝也曾屈殺潘丞相,臨死知道謬誤,下了罪己詔。便是樑朝覆滅,如今的人提起孝武皇帝來哪個不稱頌他是明君哩!”
景晟嘆氣道:“也是孝武皇帝心太急,才踐祚就要削減叔伯們封地,險些兒逼反了藩王,不得不將奏請削藩的潘相拋出以平衆怒,到孝武皇帝晚年,諸藩都已平定,與潘相昭雪也是應該的。嚴勖不同哩。”
阿嫮指了景晟道:“你念了史,就是爲了堵爲孃的麼?!你真當我不知軍事嗎?朝廷要賞功罰過,軍中也是一樣。你即道嚴勖統軍殘暴不仁,如何他的部署時隔四十餘年還要替他鳴冤!你與我說來!”
景晟起身將如意擱在一旁的案卷抱了來,放在阿嫮腳前,自家拿了第一本,緩緩念與阿嫮聽,卻是當時的甘肅總督參嚴勖與他平級卻令他跪接。景晟念罷又與阿嫮道:“娘,這是輕慢大臣。”阿嫮冷笑道:“你又來哄我!這是嚴勖當年徵西,文皇帝命他總攬一切事務,有現行後奏之權。你也是念過書,受過太師太傅教導的,你來告訴我,何謂總攬一切事務,現行後奏。”
景晟聽說,閉了閉眼,原要取第二本卷宗的手縮了回來,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輕聲道:“娘哩,您知道兒子爲甚叫人都滾出去,不許靠近麼?這是兒子有話要問您呀。您要兒子替沈如蘭昭雪,兒子以爲您心善,便要使父皇英名有玷,兒子也從了您。而後您爲着嚴勖,您又與兒子哭,娘,您這都是爲了甚?”
阿嫮聽景晟問得這幾句,口脣微微顫抖,將臉轉了過去:“這兩人是冤枉的哩。”景晟點頭道:“兒子前些日子問您,兒子只能做到這樣,您還記得麼?”阿嫮又將臉轉了回來,看着盤膝坐在面前的景晟,這才驚覺景晟臉上滿是淚水。
到底母子情分在這裡,景晟自幼又是極少哭的,看他這樣,阿嫮哪能一絲不動情,起了身拿了帕子正要給景晟拭淚,卻叫景晟將手握住了:“娘哩,爲了不相干的的人,您一回回的逼兒子。從前的事就罷了,如今我才命人下佈告,您立時就宣兒子來,您是爲了誇兒子做事周到,一面替嚴勖張目,一面又保全了父祖的顏面嗎?”
阿嫮聽在這裡用力將手抽了回去,回到鳳座上坐了,再看向景晟時,臉上再無戚容:“好兒子,你還有甚要問的?”
景晟低頭想了想,臉上露些悲容:“娘,您兒時都在甘露庵寄居,直至十四歲纔回了謝家,哪個教導您您史事軍事的?兒子想不起父皇有提過,您的椒房殿中,可是一本這樣的書也無有哩,您是想與兒子說,您這些見識是在甘露庵學的罷。”
阿嫮只冷了臉道:“我與你父皇房中說的話,也要告訴你知道嗎?”
景晟哈地一聲:“娘,兒子不是孩子了。若當真有沈如蘭的冤魂,冤有頭債有主,如何從前李庶人住這椒房殿時他不來尋她,倒要尋娘您呢?若當真是沈如蘭的鬼魂,他即能在高鴻與宋朗面前現身,如何李源下在大牢時,不去尋他報仇,索了他性命,再一塊到閻君面前申冤。娘,您告訴兒子呀。”
阿嫮不想自家兒子聰明至此,竟是看出紕漏來,雙手都在發抖,白了臉道:“人做了鬼,行事糊塗些也是有的,我如何知道?!”景晟又是一笑,眼中撲簌簌落下淚:“娘哩,兒子一直有疑問,兒子本不願想,也不敢想,可是您不疼兒子哩,逼得兒子不得不想。”阿嫮頓時大怒,指了景晟道:“無有我,哪有你!你還與我來說這些!這樣逼問親孃,也是你做兒子的道理嗎?這樣逼問太后,也是你做皇帝的道理嗎?!”
景晟點頭道:“兒子知道,沒有您,這個太子皇帝輪不到兒子呢。父皇愛重您,這纔在李庶人廢后,力排衆議,不納新後,立了娘做皇后,所以兒子纔是嫡子,才叫父皇看重。而不像大哥五哥那樣不在父皇眼中,您不欠兒子甚。”
阿嫮聽得景晟這些話,滿腹的話卻不知如何說起,在她心上,景晟與景琰兩個的命都是她拿性命博回來的,更何況其他,可聽着景晟親口說來,也有些兒心酸,眼中斷珠一樣落下淚來,這一回倒是真心實意。
昭華未央還有兩章左右就要結束了,阿冪想試着寫一兩個番外,大家有什麼想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