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姨娘那番話可說夾槍帶棒,不想玉娘瞧竟是一些兒不動容,只說:“如今說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可真是笑話了。姨娘請仔細想想,若不是爹爹疼我,哪裡會肯把我記在孃的名下,姨娘氣娘可還少了?且我記在孃的名下,姨娘也始終是我生母,我就能忘了姨娘不成。”
孟姨娘握着紈扇的手背幾乎爆出青筋來,斜着桃花眼睇着玉娘,細聲細氣笑道:“姑娘好孝心,可見從前都是我多慮了,只盼着姑娘心願得遂,從此風風光光地做個貴人!”說了,重重哼了聲,甩手搖搖擺擺地走了。玉娘瞧着孟姨娘的背影,倒是委委屈屈嘆了聲道:“是姨娘要我爭上游的,這會子爹孃擡愛,給我臉上增光,姨娘怎麼又不喜歡了呢?”說了也自去了。
她才走了沒一會子,就從路邊的樹叢裡鑽出個丫鬟打扮的女子來,十七八歲年紀,梳着精光的頭,插了短釵,臉上鼻子極爲生得俏麗,直而挺,只是眉淡而眼小,整個面目看起來就尋常了。正是馬氏身邊的青梅。
原是馬氏一時心熱,在謝逢春跟前說了要將玉娘記在名下,轉頭就後悔了,即怕是孟姨娘搗的鬼,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唆使了月娘來當說客,又怕孟姨娘捨不得玉娘,在謝逢春跟前哭鬧撒嬌,哄得謝逢春改了主意,到時反是她臉上無光。
想到這裡,馬氏忙命人去將謝逢春追回來,不想謝逢春已往孟姨娘那去了,只得罷了。到底心中不安,行動間就有些帶出來,拉着洪媽媽道:“孟氏那個賤人,掐尖要強,再不肯吃虧的,這回還指不定怎麼鬧呢。”洪媽媽見馬氏臉上不豫,只得過來勸她:“孟姨只生了三一個孩子,巴望着靠三姑娘日後揚眉吐氣呢。認在太太名下,是三姑娘臉上的光輝,只要孟氏不是個蠢的,再不肯不答應的。”馬氏又冷笑:“我不怕她不答應,只怕她答應得太快了。”所以叫了青梅過來,在她耳邊囑咐了,要她盯着孟姨娘去。
青梅對馬氏也算得忠心,當即答應了,到了孟姨娘房前,正想着怎麼進去套話,好叫孟姨娘不察覺,卻見孟姨娘出來了,便悄悄跟在身後,萬幸孟姨娘沒有知覺,倒叫她聽着了孟姨娘同玉孃的那番說話,這對母女倒是心有嫌隙一般。起先青梅也有些不信,轉念又想:那孟姨娘跟着老爺前是個粉頭,且不是清倌人,迎來送往的,三姑娘覺着擡不起頭也是常理,換做我,我也要覺得沒臉的。青梅倒是信了。
她一信,回來同馬氏說話時便有了偏向。馬氏對青梅也算信重,聽了她的說話,這才放了心,只向洪媽媽笑道:“三丫頭倒也不糊塗,知道當誰的女兒好。”就此把此事丟過,只待冬至祭祖,開了祠堂,將玉孃的名字寫上。
孟姨娘生的三姑娘要記在太太馬氏名下充作嫡女這事,雖叫謝逢春同馬氏壓着不許人傳說,到底不肯瞞着謝顯榮謝懷德弟兄兩個。
在謝顯榮,他自詡是聖賢子弟,行事循規蹈矩,因孟姨娘的出身,謝顯榮不僅是不喜孟姨娘,根本連提着她都嫌,自然連帶着玉娘也不在他眼中。玉娘到家這幾個月,因他一直隨着岳父馮憲攻讀,以備接下來的秋闈春闈,不常在家,所以兄妹兩個見面只不過三回,謝顯榮對玉孃的印象僅止於孟姨娘之女罷了。還是馮氏在謝顯榮跟前幾回誇讚了玉娘溫婉順從,有閨秀風範,謝顯榮這纔對玉娘印象好些,只是到底不喜歡,正想着怎麼勸說謝逢春同,馬氏改了主意,他弟弟倒是先開了口。
謝懷德聽着馬氏要將玉娘記在名下,脫口而出:“不可。”馬氏將他拍了把,啐道:“做什麼不可?三丫頭到底是你妹妹,你要她日後被人笑嗎?”謝懷德頭上隱隱有汗:“娘前些日子纔將三妹妹帶去吳家,如今誰不知道她是庶出。這會子再記做嫡出,能哄得過誰?不查問追究也就罷了,查問追究下來,以庶充嫡,冒認婚姻,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
大殷朝《殷律戶婚嫁娶》雲:爲婚之法,必有行媒,男女嫡庶、長幼,當時理有契約。女家違約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者加一等。
若將玉娘記爲嫡女許婚,不揭破也就罷了,一旦他日揭破,謝逢春身上是有罪名的,便是玉娘也要被逐。
原本將玉娘記爲嫡女這事謝顯榮也不大喜歡,雖說記爲嫡女,爲的是日後好嫁些,備上一副妝奩也就罷了,礙不了許多事,可到底嫡庶是生出來的不是記出來的,這樣胡亂施爲,平白惹人笑話。聽着謝懷德這話,接口道:“二弟說得有理,父親母親還是慎重些的好。”
謝逢春卻是笑道:“無妨,我同你們娘都商議好了。左右你娘在吳家也沒明說。到時若人要查問,只說是你們三妹妹出生時病了場,險些死了。有算命先生替你們三妹妹算了卦,說是命犯煞星,要寄在個賤命人名下才能養活。所以才暫時寄在了孟氏名下。”馬氏在一旁笑微微道:“這十四年總是委屈你們三妹妹了。”
這是謝逢春同馬氏定了對外的口徑了,見父母計較已定,不能更改,謝顯榮不大情願,也只得罷了,同謝謝懷德一併告退出來。
到得外間,謝顯榮想了會,同謝懷德到:“我會子想來,想是父親看三妹妹顏色好,想將她配個高門,所以有了這樣糊塗的念頭。她到底那個出身,又是在庵堂長大的,還不知道識字不識字呢,貿然結親,萬一叫人知道真情,那可是結仇了。我隨岳父攻讀,常不在家,竟沒留意也是有的。倒是你,整日在家,也不知道留意些。你若早發覺了,娘素來疼你,總能聽進去一二。”
謝懷德瞧着謝顯榮這番模樣,低頭摸了摸鼻子,臉上一笑道:“哥哥說的是,都是我不留意。”也懶怠再說其他,搖着扇子走了。謝顯榮見謝懷德這樣,只覺自家弟弟沒個盤算,又跌足嗟嘆了回,回房去尋馮氏說話,意思是馮氏去勸一回馬氏。
馮氏倒是喜歡玉娘,不然也不能在謝顯榮跟前誇她幾回,聽說此事反勸謝顯榮道:“三妹妹性子柔順溫和,若是爲着出身受了委屈,也怪可惜的。且老爺太太也是疼三妹妹的緣故,我們若是逆了老爺太太的意思,豈不是不孝。”
謝顯榮叫馮氏這幾句話氣倒,有意拿律法來駁回,又看着她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不好刺激,只得忍了,又道:“你即同她好,多勸着些,叫她謹言慎行,也免得找禍。”馮氏柔順,自是笑着答應了。謝顯榮同馮氏到底是少年夫妻,頗有恩情,看着馮氏柔和,也就將事情揭過。
謝顯榮謝懷德弟兄兩個見事無可挽回,也只得罷了。謝顯榮依舊不喜歡玉娘,便是偶爾在馬氏房前見了,也是視若無睹。倒是謝懷德,還肯同玉娘說上幾句。謝逢春看重兩個兒子,把事情與他們商議,卻是信不過月娘的性子,同月娘說話時,竟是拿着哄外人的說話來同月娘說。
月娘性子雖急,卻也不是個十分蠢的,想着玉娘纔回家時馬氏對着玉娘頗有幾分不屑,哪裡有半分親生女兒的樣子,自然不肯信,只是馬氏同謝逢春一口咬定,她也無可奈何。只是一想到玉娘是庶女時尚且有官家子弟求親,如今有了嫡女身份,只怕還能嫁得更高些。而齊家雖有些錢,也不過是商人,便是齊瑱能中秀才舉人,等慢慢熬上去,做得官了,她也老了,便對這門起先十分得意的親事不滿意起來,瞧着玉娘更不順眼了。
好在月娘婚期已定,就在來年二月初十,滿打滿算也不過只剩了半年有餘,馬氏就月娘將拘在自己的房中繡嫁衣,等閒不許亂逛。只是自打馬氏要將玉娘記在名下之後,總將她攏在身邊,要做個母慈女孝的樣子來,所以月娘玉娘總免不了見面。
但凡見着面,月娘總要譏諷嘲笑玉娘幾句。別說玉娘生就一副溫婉柔順的模樣,便是玉娘有性子,也不能當着馬氏的面兒發作,所以憑月娘如何,玉娘極少駁嘴的,倒叫月娘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出不得氣,又不敢再上去撕打,只得扭着馬氏撒嬌訴苦。
馬氏不免心痛,要哄着月娘,又怕玉娘見着這樣,覺得她這個當孃的偏心太過,籠絡不成反生了芥蒂,回身還要撫慰玉娘,直攪得馬氏焦頭爛額,心煩不已。
轉眼就到了冬至,謝家開祠堂祭祖,請出族譜。
其時馮氏才生了一子,尚未彌月。馮氏同謝顯榮結親已有兩三年,雖夫妻恩愛,因謝顯榮多在岳父馮憲處攻讀,一旬也難得回來一次,遲遲未有身孕,馬氏早有些怨怪的意思,這回一舉得男,一家子都鬆了口氣。謝逢春有了長子嫡孫,也自得意,抱着孫子道:“此吾家千里駒。”是以大名就叫做謝驥。
謝府規矩,媳婦要生有子女,才能入族譜,所以馮氏到了這時,才得以記入族譜,將謝驥記在謝顯榮,馮氏名下。玉孃的名字也落在了馬氏名下,自此塵埃落定。只是孟姨娘名下記沒了子女,自然不能記入。別說不能記入族譜,便是百年後身死,作爲個無所出的姨娘,連祖墳也入不得,馬氏多少出了口惡氣,這是旁話。
作者有話要說: 阿冪的爸爸住院了,前列腺有個TPSA指標很高,阿冪很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