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一聽, 即刻面白如紙,大張着嘴巴,眼淚都快要擠出來了, 就是說不出話來。
倒是那男人立刻情知不好, 立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口裡不住地道:“公子饒命啊, 小的知錯了!求公子開恩, 留我們一條活路,千萬不要把我們趕出侯府啊!”
他們真的有些怕了,沒想到謝淵年紀小小, 出手卻這麼狠辣。
帶着奴籍被趕出侯府,別說另尋他處謀生, 就是走在大路上, 若是被人認了出來, 也保不齊哪天會被那些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的前朝遺民給亂棍打死!
然而,任他兩人如何求饒謝淵卻是連看都未看, 彷彿多看他們一眼都是在浪費時間,只是吩咐了身邊急急忙忙趕來查看究竟的老管家幾句,然後轉身回到了屋裡。
臥房的一處藤椅上,蕭恆正靜靜地坐着。
他面龐清瘦,長髮披散, 看上去有幾分憔悴的味道。
身上更是極爲隨意地披着一件黑黢黢的寬鬆單衣, 兩邊精緻的鎖骨半隱半現, 一隻手攏在廣袖裡, 從外面只看得見引人注目的一點白, 一隻手撐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窗子漏了些許日光, 將這幽暗的屋內照的有些昏黃,微微的光亮點點滴滴地灑在蕭恆的雙眸中。
謝淵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蕭恆——本就白皙的皮膚在日光的照耀下十分蒼白,彷彿已經變成透明,濃黑的睫毛隨着目光顫動,在眼尾投下一片陰影,黑白分明,喉結輕輕聳動,有些微性感,更有些微脆弱,美的驚人,卻彷彿一碰就碎。
謝淵呼吸頓時一窒,這樣的蕭恆,真是讓他心疼的要命。
蕭恆彷彿發現了他,微微側過頭來,衣衫隨着肩膀的轉動而往下滑落,蕭恆沒有理會,只是半眯着眼睛望着謝淵,眸光異常專注,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物體一般。
天知道這間屋子裡是多麼單調,他可不得好好抓着這個能陪他解悶的人?
然而蕭恆不知道的是,那目光對於謝淵而言,哪裡是什麼解悶,簡直是要命!
幾乎是目光相觸的那一瞬,謝淵就瞬間感覺自己簡直跟被點着了一樣,渾身不自在。
他口乾舌燥地走到蕭恆身邊,用盡了平生最大努力去保持平靜,然後一手撐在蕭恆的肩膀,道:“侯爺,想出去曬曬太陽嗎?”
蕭恆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然後突然伸出手來捉住謝淵的下巴,玩味地道:“哪裡來的毛病,侯爺長侯爺短的,跟小時候一樣叫哥哥多好聽啊。”
謝淵任他掰着下巴,道:“我早不是小孩子了,整天叫哥哥侯爺不嫌膩得慌?”
說着謝淵便從身後湊近了蕭恆,笑道:“哥哥,你說是不是?”
眼中的笑意都快要溢出來了。
蕭恆被他笑的骨頭都酥了,趕忙放開了他的下巴,不敢再逗他了。
謝淵倒是怡然自得,從容地從蕭恆的身後繞到了他的面前,一手扶着牀沿蹲了下來,另一手輕輕揉了揉蕭恆的小腿,語氣也不復之前的調笑,有些低沉地問道:“侯爺,還疼嗎?”
蕭恆被他揉的有些發癢,忍不住笑道:“別動,癢。”
蕭恆的聲音又低又撩,謝淵的心一下子又被狠狠地抓了起來,他忍不住急促地呼吸了幾下,手下無意識地加重了力道。
蕭恆立馬“嘖”了一聲,笑道:“你這是要謀殺嗎?”
謝淵立馬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有些心疼地皺眉道:“侯爺,你這腿,月見谷到底怎麼說?”
蕭恆挑了挑眉,道:“還能怎麼說,別擔心,估計廢不了。”
聽到“廢”字,謝淵眸光黯淡了一瞬,然後道:“聽說過幾日沈朝辭便要回來了,到時候讓他過來再給你看看吧。”
蕭恆“嗯”了一聲,然後笑道:“好啊,你也別擔心了,就算真廢了,不是還有你給我養老嗎?”
謝淵聽了,心裡一怔,擡起頭來,十分認真地道:“侯爺要是真願意跟着我過後半輩子,我自然是要給你養老的。”
蕭恆本是一句老不正經的玩笑話,沒想着怎麼負責,卻一不留神被謝淵當了真,這下子心裡心虛得很,腦子裡瞬間亂成了一團漿糊,一面自個尷尬着,一面左想右想趕快岔開話題,千迴百轉之間,他忽地冒出了一句:“阿淵,我想吃餃子。”
謝淵正在爲自己脫口而出那一句“侯爺要是真願意跟着我過後半輩子……”而愣神,猛地一聽到蕭恆要吃餃子,騰地一下便站起了身,臉紅的像火燒一樣,道:“我……我我這就去準備。”然後便飛快地風也似的逃走了。
蕭恆如釋重負地深呼吸了一口氣,尷尬勁還沒過去,方纔謝淵那極度認真而專注的眼神便又在他眼前閃過。
蕭恆面無表情地抹了一把臉。
這他孃的造的什麼孽,總感覺哪兒不對勁。
誰他孃的要跟着個小屁孩過下半輩子?
過了好一會兒,蕭恆纔看到謝淵不知從哪兒抱了一個大面團進來,在房間門口從麪糰後面探出一個頭來,幾乎是目不斜視地道:“侯爺,那什麼……膳房裡的下人剛剛好像被我趕走了……我看……這餃子,好像得我們自己來。”
蕭恆:“……”
謝淵偷偷覷了一下蕭恆的臉色,看他好像並沒怎麼在意自己剛剛的出言不遜,於是趕忙小心翼翼地道:“沒關係,侯爺,我手藝不錯,你要不要嚐嚐?”
蕭恆額頭青筋跳了跳,終於無可奈何地道:“阿淵,我真是服了你了,有事沒事和幾個下人爲難做什麼,人之常情罷了,你怎麼做也堵不上他們的嘴的。”
謝淵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菜刀,“噹噹噹”地將麪糰切成了小塊,然後道:“侯府本就是個莊重的地方,侯爺常年不在,怎麼知道這些下人跟你有沒有離了心?早些打發走了,以後要省心很多。”
蕭恆笑道:“想不到你還挺賢惠的。”
謝淵回過頭來幽怨地看了蕭恆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說,你才發現啊?
蕭恆心知拿他沒辦法,立馬偏過了頭去,得了,我不看還不行嗎?
但過不多久,蕭恆就百無聊賴地又回過了頭來。
謝淵此時已經進行掏出了一根擀麪杖,在那兒利落地趕着餃皮了。想來他做這些事的時候也不是太多,還有點不太熟練,搞得鼻尖,耳尖,胸前都沾上了麪粉。
蕭恆看着看着,手就開始癢了。他還記得謝淵小時候,渾身軟軟的可好玩了。
於是,鬼使神差地,蕭恆伸出一根手指,勾脣笑着,然後在謝淵那已經完完全全褪去了嬰兒肥的臉上……戳了一下。
謝淵全身立刻僵了一下,立馬回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這動作簡直太像是調戲姑娘了,蕭恆的手還停在半空中呢,心裡已經是一萬匹駿馬奔馳而過了。
不過,他轉瞬便無比自然地指了指謝淵手中的擀麪杖,說出了一句讓他無比後悔的話:“唔,沒事,我就是想試試那個?”
謝淵頂着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狐疑道:“真的?”
蕭恆的氣勢立馬矮了一截,乖巧點頭道:“真的。”
謝淵有些不敢相信地拿了幾塊麪糰和一根擀麪杖推到了蕭恆的面前,道:“那……侯爺試試?”
蕭恆眼一閉心一橫,擼起袖子,試試就試試,不就是擀幾個麪皮嗎,有什麼難的?
然而,過不了多久,蕭恆便打臉了,堂堂長平侯,還真的不會擀那幾張麪皮。
謝淵看着蕭恆笨拙的動作,猶豫了幾番,終於忍不住道:“侯爺,你是在擀麪皮,不用跟打仗一樣……”
蕭恆有些惱怒地回過頭來瞪着他,又甩出了一句令他無比後悔,又無比幼稚的話:“你別說話打擾我,我能行。”
謝淵終於忍不住撲哧笑了,索性真的不管他了,撐着下巴便開始認認真真地欣賞起了長平侯擀麪皮。
他有些瘋魔地心想,足夠了是不是,最起碼這一幕,這樣的他,只有自己可以擁有。
然而,真的夠嗎?
好像……還不夠……
他心裡一癢,微微歪了歪身子,嘴脣便覆在了蕭恆的耳邊,輕聲道:“侯爺,我教你吧。”
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他的脣在蕭恆耳尖上似有若無地蹭了一下。
蕭恆一心只顧着對付他那生平最大的敵人,麪皮,哪裡顧得上謝淵有沒有趁機佔他便宜,只賭氣地把那擀麪杖一推,道:“什麼東西,我不幹了,你來,你來。”
謝淵一把抓住了蕭恆企圖抽離的手,握住了那個“咕嚕咕嚕”滾個不停的擀麪杖,有點撒嬌地道:“不是都說了我教你了嗎?”
蕭恆立馬要逃離現場。
謝淵道:“統帥還要臨陣脫逃?”
蕭恆眼皮一跳,只好一閉眼,行吧,學就學。
謝夫子耐心教導着:“侯爺,擀麪皮不需要用太大力氣的,像你那樣,待會餃子煮一會兒便破了皮,還有,你看看,你這麪皮,方的,三角的,月牙的,什麼形狀的都有……”
謝淵一面說着,一面有些悲哀地心想,誰能想到,當初的黑羽軍統帥,如今在家擀麪皮呢?
他知道,作爲一軍之主,蕭恆早已習慣了不在人前露出半點脆弱,這次傷了雙腿,他更是從頭到尾沒有怨過一句,甚至自己連提都不會提。若是其他人,或許會覺得蕭恆已經釋然了,在自己最爲榮耀的歲月抽身而退,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
然而,每次看到蕭恆獨自一人對着佩劍發呆時,謝淵便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悲傷,怎麼能不遺憾,怎麼能不怨恨?
曾經鮮衣怒馬,折花退敵的將軍,已經不復存在了,留下的,只是一個雙腿殘疾,或許一生都要依靠他人過活的男人。
這其實比殺了蕭恆還要讓他難受。
然而,令謝淵感到良心難安的,是他竟然有些貪戀着現在的感覺。
蕭恆雙腿不便,他幾乎是名正言順地,便闖進了蕭恆最私密的生活中,彷彿他的一切都對自己敞開了來。
又彷彿,他的所有時間,所有脆弱,甚至於所有不堪,都是屬於自己的。
這一生沒能參與蕭恆曾經的光芒萬丈,是謝淵最遺憾的事情,但以後的所有,他都想陪着蕭恆走。
無論前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