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由近及遠,蕭恆側過頭去,隱隱約約看見元齊已經漸漸走出了房間。
周遲似乎也注意到了,便下意識地想鬆一口氣,誰知還沒等他鬆完這口氣,蕭恆的第二拳又打了上來,周遲一時間不明所以,卻也被打紅了眼,掄起了拳頭就要和他對毆。
蕭恆眼眸微眯,變拳爲掌,接下了他這一擊,隨即便翻過身去,周遲立馬不甘示弱地跟上,牀板在兩人一來一回之間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兩人你一招我一招鬥了有四五十個來回,正在激烈之時,蕭恆卻突然停了下來,輕飄飄地隔開周遲的手肘,然後朝門的方向揚了揚眉,示意他看過去。
雖說周遲有些懷疑這廝是不是使詐,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別過頭看向門外。這時他才發現原來方纔看了他們那一齣戲之後,元齊仍舊沒有放下心來,一直站在門外偷偷地聽着屋裡的動靜,直到此刻才鐵青着臉領着一幫小嘍囉離開了。
周遲這才明白,蕭恆方纔與他打上那一架,只是要把後戲做足而已。
他不情不願地收了手,省起方纔蕭恆的承諾,便有些猴急地問道:“說吧,長平侯,你打算怎麼幫我把元齊拉下馬來?”
蕭恆聽了卻完全不急着答話,只不緊不慢地,臉色嫌棄地拍打着身上各處的灰塵,直到把周遲氣的瞪圓了眼睛之後才晃晃悠悠地從牀上跳了下來,道:“呦,周兄是怎麼知道我是誰的?”
被這麼一問,周遲反倒愣怔了一下,然後詭異地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語氣微軟,半晌才囁嚅着道:“你當年縱馬折花,退敵千里之時,我便在京城禁軍中……”
五年前,北遼鐵蹄入侵,中原岌岌可危。本來北遼與中原便多有摩擦,不是什麼大事,但壞就壞在新朝根基未穩,戰備緊缺,武將們心有餘而力不足,一時間邊關告急,北遼勢如破竹,一路打到了江北之地,彷彿眨眼間便能直抵京城。
朝中譁然驚懼,各派心懷鬼胎的官員們史無前例地統一了戰線,一個接一個地跑到金鑾殿前哭訴請求議和,想要保全自己那點可憐的身家性命。
敵兵未至,人心已散。呼延奕爲此大怒,連開三日朝會不休,最終做出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決定——把當時尚未加冠的蕭恆派去邊關,整頓軍備以期絕地反擊。
衆人皆對此嗤之以鼻,一個賣主求榮的佞臣能有什麼本事,更何況還是個牙都沒長齊的黃毛小子?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蕭恆到了邊關後,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不僅把涼州城的官兵們訓得服服帖帖,爲他馬首是瞻,而且迅速將整個魏朝的黑/火/藥牢牢把持在手中,設計出了數種所向披靡的火器,有的甚至能直接炸開北遼邊城的城牆。
涼州的幾個將領爲此大喜過望,迅速協同蕭恆建立了一支專門的火器部隊,名爲黑羽軍,由蕭恆親自擔任這隻軍隊的統領。
雖然北遼人驍勇善戰,卻怎麼也抵不過以一當十的黑羽軍,一年之內便被灰頭土臉地打回了老家,損失巨大,多個部落因此消亡,只好被迫投降。
相傳當年在最後的決戰中,蕭恆曾帶領着十個人,駕着一種上設炮臺,名爲“狼顧”的戰車,一夜之間橫掃了北遼一個近千人的營寨,簡直如同閻羅再世。
從此,蕭恆的名字,在北遼諸多部落中,成了一個噩夢一般的傳說。
不過這些其實都算不得什麼,蕭恆最令人折服的,還是當年縱馬折花的傳奇事蹟。
北遼退軍投降以後,可汗無奈之下只好派自己的嫡子到魏朝的京城中請降。
這個嫡子爲人精明,算準了魏朝新平,必然不願意再輕啓戰端,張口便向呼延奕索要魏朝十分之一份額的阿伽梅歲貢,否則便要再重整旗鼓,殺回京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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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子把呼延奕急紅了眼,阿伽梅是十分重要的戰略物資,在本朝黑/火/藥的煉製配方中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僅可以極大地提高火藥的殺傷力,而且它的花和果實還可以入藥,對多種疾病,特別是軍中常見的外傷治療有奇效。若是稍加調配,這阿伽梅還能製成貴族最愛的養生茶,幾兩花茶便能賣出千金高價。
這種東西,豈能是說給就給的?更何況中原本就不是十分適合阿伽梅的生長,僅有的儲備又幾乎在這一戰中被掏了個空。
滿堂文武在金鑾殿上被氣了個半死,那北遼嫡子如此狂妄地獅子大開口,看樣子是根本沒有把魏朝放在眼裡!
可是氣歸氣,這麼些平時叱吒風雲的大人物,到了關鍵時刻,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一句有分量的話來。說到底,他們都心知肚明,此戰魏朝雖然贏了,卻已經是傷筋動骨,完全是仰賴着軍械上的優勢才得以取得險勝,而那北遼蟄伏多年,究竟儲備了多少阿伽梅,又究竟會不會孤注一擲一舉端掉京城,誰也不知道,誰也擔不起這個風險。
唯有當時剛剛十八歲的蕭恆聽罷,在寂靜一片的大殿上輕笑出聲,雲淡風輕地道:“王子若真的想要阿伽梅,何必做這麼多文章?蕭某現在便能給你許多,十分之一,豈不太少?”
可汗嫡子沒想到竟然有人這樣迴應,沉默了片刻訝異道:“哦?侯爺此話怎講?”
蕭恆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絳紅色的朝服將他的身軀襯得修長而筆挺,長髮垂在肩側,呼吸間長長的羽睫輕顫,眼角微揚,眸光中帶着一股漫不經心的慵懶,卻又彷彿幽深莫測,簡直明光逼人。
他也不答話,只是隨意地拂了拂衣袖,然後命內監去牽來一匹黑羽軍的戰馬,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翻身上馬,淡淡地道:“王子稍等,蕭某去去就回。”
烈鬃黑馬載着蕭恆疾馳而去,那一抹紅色的背影緊緊地牽動着衆人的視線。可汗嫡子看着漸漸遠去的蕭恆,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不安。
不過這種念頭僅是一閃而逝,他很快便緊攥着酒杯安慰自己——不能因爲蕭恆之前在戰役中的表現兇悍便認慫。畢竟他爲了這場談判早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整個部落的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絕對不允許失敗。
半個時辰之後,可汗嫡子剛剛喝完一壺溫酒,金鑾殿外的一陣歡呼盛便傳入了他的耳中。
蕭恆眼角帶笑,坐在馬上飛馳而來。燦爛的日光灑落下來,將他的皮膚映成了淡淡的金色,引得衆人紛紛側目望去。
少年人身穿飛揚的紅衣,墨黑長髮在風中恣意飄揚,逍遙瀟灑,風流至極,如同踏雲追風般在百姓們的沿街相送中縱馬高歌,簡直讓人移不開眼。
到了金鑾殿前,蕭恆便一個縱身輕巧地躍了出來,堪堪在可汗嫡子的面前停下,十分隨意地將手中拈着的那一枝明豔而動人的阿伽梅拋到了可汗嫡子的懷中,勾脣有些魅惑地笑道:“喏,你要的東西。”
可汗嫡子掀起眼皮,強自壓下心中的忌憚和異樣,始終未去拿起那一支阿伽梅,只是陰惻惻地問道:“長平侯這是何意?”
蕭恆揚了揚眉,淡淡地道:“王子竟然不要?那看樣子王子是已經忘記了這枝阿伽梅的來歷了。”
說着,他也不去理會可汗嫡子的疑惑,只是先慢悠悠地下了馬,然後脣角帶笑,從容地走到了大殿的中央,才轉過頭來看着可汗嫡子道: “若我未記錯的話,三十年前,北遼便曾降於中原前朝了,當時的可汗迫於中原的壓力爲我們進貢了阿伽梅的種子,還親自押送了自己的長子,將他軟禁在大報恩寺中。我爲王子摘來的這枝阿伽梅,便是當年的質子在大報恩寺中整日虛度光陰時栽種下的那一株……”
蕭恆的聲音雖不高卻擲地有聲,彷彿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可汗嫡子的胸口。他微微轉過頭來,完全無視了四周面面相覷的衆人,只玩味地笑着,然後湊到他的耳邊,彷彿耳語一般輕聲道:“此番我縱馬前去寺中,彷彿還能看到當年質子終老於大報恩寺中的模樣呢……”
蕭恆戲謔的語氣中彷彿蟄伏着危險的猛獸,可汗嫡子大驚,瞬間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因爲用力過猛,甚至踉蹌了幾步才穩了下來,面色驚懼地指着蕭恆道:“你……你……你……!”
蕭恆沒事人一樣轉身落座,捏起面前的點心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你什麼你啊?我尋思着,這一枝梅花,該抵得上那十分之一的份額了吧?”
可汗嫡子鐵青着臉,嘴脣抖動着,半晌之後才終於艱難地道:“長平侯說的是……兩國重修舊好,本不該爲此等蠅頭小利斤斤計較,是我……唐突了。”
說完之後,他認命而苦澀地閉上了眼睛,不去看周圍的北遼侍從那或憤怒或懷疑或指責的目光,因爲……他沒有辦法。
蕭恆是在威脅他,而他,冒不起這個險。
蕭家究竟有着怎麼樣的歷史,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三十年前,便是蕭家那雷厲風行的老侯爺將他們趕回了北疆的都城,逼得他們屈辱投降,彼時他雖未出生,卻往往能從父親的口中聽到些許關於蕭家的傳言,他們擁有着一支又一支裝備精良的火器部隊,打起仗來完全是單方面的屠戮,北遼軍士往往血流成河也不得進寸土。
三十年後,他清清楚楚地從蕭恆身上再次嗅到了那種屬於蕭家的危險的味道。事實上,他毫不懷疑,若是他真的不識相地堅持要那十分之一的份額,蕭恆絕對能當場宰了他,連終老山寺的機會都不會留給他。
可汗嫡子鬆了口,一衆官員頓時如釋重負,守城的禁軍聽聞更是歡呼雀躍,消息一傳十十傳百,蕭恆的聲望一時間水漲船高,接近十年的時間裡,人們第一次忘記了蕭恆身上揹着的弒君污名,甚至背地裡還會偷偷稱頌於他。
而彼時剛剛加冠不久的周遲,尚還是一個小小的禁軍統領,當日恰好在金鑾殿上輪值,那時的他,看着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蕭恆,眼中滿是豔羨和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