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上的日子總是因爲忙碌和喧鬧而顯得如同雲煙一樣,不經意間便來到你的面前,又在不經意間便逝去了。
這幾日的涼州城,重又變得熙熙攘攘,早前歇業的鋪子全部都張羅着一個挨一個地開了張,茶館、酒肆、飯莊等相繼飄起了炊煙。
黎民百姓全都掏出了家裡的算盤盤算着去歲的花費,並且一點一點地計劃着來年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操心着一大家子的生活,彷彿邊疆的漫天飛雪也摧不垮這座小城濃重的煙火氣息。
自那日蕭恆從九龍寨回來後,已經過了有三五天了。
因爲蕭恆心中始終裝着一點希望,所以他每天都要堅持在謝淵的房子周圍溜達上幾圈,要麼邊溜圈邊吹上幾支塞外的曲子,要麼邊溜圈邊逗鳥逗蛐蛐,要麼邊溜圈邊和陳五不亦樂乎地拌嘴,總之是不管做什麼都要操着一副大嗓門,怎麼動靜大怎麼來。
不過,謝淵這次似乎也是鐵了心要和他冷戰到底,任蕭恆怎麼鬧,他都不理不睬,甚至這三天內,謝淵都沒怎麼踏出過自己的那一畝二分地的小屋子。
即便是碰上迫不得已要出門的事情,謝淵也是動不動就繞着蕭恆走,若是不湊巧在這小小的謝府裡兩人打了個照面,謝淵便乾脆目不斜視地跨過去,權當做沒看到。
所以雖說這三天短得很,蕭恆卻感覺自己簡直是度日如年,就快要被謝淵這小祖宗給折磨瘋了。乃至於蕭恆現在魔怔得看誰都用一副幽怨的眼神,活像是人家欠了他十兩銀子一般。
不過,時光總是如同白駒過隙,眨眼間,這短短的三天便已經過去了,原本遙遠的上元佳節此時已經近在眼前。
魏朝的禮官把地方官回京述職的時間定在每年的二月底,若是算上長安到涼州的腳程,若到了上元,便也意味着蕭恆馬上就得回京城去了。
謝府的老僕聽聞自家主子即將啓程的消息,整日裡長吁短嘆。畢竟看着蕭恆如今這病歪歪的樣子,他是真怕蕭恆還沒到京城就兩腿一蹬升了天。
好在蕭恆自己倒是心寬得很,不僅回京的行李還堆在角落裡,而且郎中辛苦熬出來給他養病的的湯藥蕭恆也是想起來纔會大發慈悲喝上那麼一兩勺,臨末了,還要嘲笑一番熬藥人的手藝。
因此,事實上蕭恆整日裡其實不是在謝淵面前晃來晃去的,便是在磕着瓜子讀一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稀奇古怪的話本子,清晨讀晚上也讀,上午讀下午也讀,不知不覺間,蕭恆書案上的話本子都已經堆成了高高的一摞。
上元的這一天,謝淵頭一次沒有在蕭恆那臭顯擺的蕭聲裡面醒來,可算吃了一驚。
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恐怕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第二反應便是想明白了,覺得蕭恆或許早已經膩了這種周而復始的循環,懶得再在他的面前找存在感了。
這麼想着,謝淵微微有些失落,有些氣惱地悶在被子裡低聲道,算了,這樣也好。
不過,約莫到了酉時,也就是謝淵往常一個人在房間內讀書的時候,他聽見了幾聲敲門聲。
謝淵有些奇怪,按理說陳五一般不會在這個時候找他,而蕭恆這種身份尊貴的人連着吃了好幾天的閉門羹,想必也沒那心思再拉下臉來找他了。
於是,謝淵微微皺起了眉,提高了聲音問道:“是……誰?”
門外一陣沉着的男聲響起:“小殿下,臣尉玄,有事參見。”
謝淵如今還不適應這什麼小殿下的身份,身邊也沒有帶個丫鬟小廝什麼的,便自己起身想要幫尉玄打開門。
不過尉玄沒等他打開門,便輕輕咳了一聲,道:“小殿下不必出來了,臣只是想勸小殿下兩句……雖說我不想爲侯爺開脫,但有些事情,小殿下真的是不知道比知道爲好,侯爺瞞着你,也是有自己的考慮的,畢竟,有時候僅僅是知道,便已經是一種罪過了……今夜上元佳節,戌時過半,侯爺在城郊的夢迴亭中等你。”
聽到夢迴亭這三個字,謝淵的手驟然攥緊了書本,這個地方於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能夠確定,此刻這“夢迴亭”猶如千斤巨石,重重砸在他的心坎上,讓他感覺又疼又澀。
站在門外的尉玄等了半晌,沒有等到謝淵的答覆,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眼神中也難得地有了些許情緒波動,軟下語氣勸道:“小殿下,這些話其實本不該我來說,但恕下官多嘴,想要爲侯爺說幾句話……他,是真心把小殿下放在心上的,既然你們二人彼此在意,又何必搞得像如今這般彆扭呢?”
這話聽起來其實有幾分不對勁,不像是來勸兄弟吵架的,倒像是來勸夫妻拌嘴的。想到這一茬,尉玄嘴角抽了抽。
“啪嗒”一聲,清越的脆響自房間內傳來,極像是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
尉玄心中一跳,他了解謝淵,若非這次蕭恆做的太過分了,謝淵怕是連生氣都不會生氣,他有些不敢相信,難道這樣向來好脾氣的人,這次也被蕭恆那老不正經的氣得摔東西了嗎?
好在下一刻謝淵的聲音很快便傳了過來,算是打消了他心中的疑慮,“多謝尉大人,我也能理解侯爺的良苦用心,你先走吧。”
聽得出來,謝淵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但是還算穩定,除了那句良苦用心他像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一般,不像是有什麼事的樣子。於是,尉玄稍稍放下了心。
這下子,既然謝淵都已經下了逐客令,話他也帶到了,尉玄便沒有什麼理由再呆在這兒不走了,索性便轉身離開了。
而此刻的房間內,謝淵正用一隻手緊緊抓着桌子的一角,另一隻手撐着桌面上艱難地支撐自己勉強站定。
看得出來,謝淵像是在忍受什麼巨大的疼痛一般,面色痛苦,眉毛皺成一團,額頭上不住地冒着冷汗。
在他的腳邊,一盞白玉茶杯已經被他失手打翻在地,暖茶的熱氣從地面氤氳而上,很快便消逝在空氣中。
謝淵鬆開抓住桌角的那隻手,微微眯了眯眸子,然後拿起地上茶杯的一片碎片,狠狠地在自己手背上割了一道,隨後他便像是脫力了一般,背靠着案几滑落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感受到自己此刻的無力,謝淵掀起眼皮緩緩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羽睫輕顫,自言自語道:“落雪山莊的蠱,果然名不虛傳啊。”
說着,謝淵便不知爲何伸手輕輕扯開了衣領——那裡,一朵豔麗至極的阿伽梅正肆無忌憚地綻放着,彷彿永遠不會凋零一般。
謝淵自嘲地笑笑,心道,元齊,他同母異父的兄長,真是不可謂不狠啊。
其實,自打元齊第一次發現在夢迴亭中徹夜等待的謝淵時,他便已經洞察了今後可能發生的一切。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對謝淵而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大秦怎樣,而是長平侯怎樣罷了。長平侯過得好,無論皇室是哪一家,謝淵都高興的很,長平侯過得不好,哪怕要他來坐這皇位,他也不願意坐。
於是,若是元齊真的想將謝淵養在身邊,並且利用他圈住那些前朝的遺老遺少們,他就必須要承擔養虎爲患的後果。
且不說有那無數皇室兄弟相殘的前車之鑑爲警,便是單單看那長平侯,當時恰逢打退北遼,意氣風發,魏朝給了他無上的榮華富貴,怎麼能指望他帶着謝淵去復興故國?
可是,元齊的性子繼承了大秦皇室一貫的狠厲和決絕,他絕不允許養虎爲患的事情發生。
所以,早在謝淵幼年時,元齊便在謝淵的身上種了蠱。
那蠱,名爲黃粱,是南疆最爲神秘的蠱術之一。
人之一生,譬如黃粱一夢,夢中盡皆繁花般美好,夢醒了,便全是虛妄,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深深的失落和恐懼而已。
據說這黃粱蠱蟲極爲狠絕而挑剔。
每到月中十五之時,黃粱蠱蟲便會從長久的沉睡中甦醒過來,噬咬中蠱人全身的筋絡,讓他感受到錐心蝕骨的疼痛。
而且更爲詭異的是,黃粱蠱蟲可以喚醒人內心深處最爲恐懼,最爲不敢面對的記憶,將它“復刻”在中蠱之人的眼前,讓他們在這一天,一遍又一遍地去感受那曾經真真切切的失落和疼痛。
另外,這種黃粱蠱蟲其實只能在最爲繁盛的阿伽梅樹上生長。它們棲息在阿伽梅的花蕊中心,靠吸食花瓣生存下去。因此,凡是中了黃粱蠱的人,身上便會出現一朵阿伽梅的印記,平常呈淡紅色,蠱蟲作祟之時,便顯出豔麗的血紅色。
只不過若是強行將這印記用特殊的方法洗去,中蠱之人便會當場身亡,十分可怕。
此刻,黃粱蠱蟲在謝淵的心底營造出來的場景,乃是一座送別的長亭,落雪紛飛,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蕭恆坐在長亭盡頭,望着遠處每一個過路的行人。
這些模糊的背影看上去都如此熟悉,卻又……都不是他想等的人。
不過好在謝淵中蠱的時間還算不得太長,而黃粱蠱蟲所造成的疼痛感和絕望感是隨着中蠱時間的變長而加大的,因此,現在謝淵雖說並不好過,卻也還受得住。
暖陽西斜,漸漸地落到了地平線之下。眼見着天色便暗了下來,昏黃的月色朦朧而溫柔,灑落在庭院中央,爲整個謝府增添了一抹不一樣的色彩。
謝淵壓下不斷翻涌的疼痛感,擡頭看了看月亮,然後在心裡估算了一下時間,接着走出了房間,招呼近旁的小廝道:“備一匹馬來,我要去夢迴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