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霜葉紅於二月花,晴光嫵媚賽春華。風中衣袂飄飄舉,鬢上蝴蝶步步斜。
來有夢,去無家,綠蘿芳草又天涯。多情恨盡已無情,轉愛旋悲是絕殺。
——擬作《鷓鴣天》。
話說當時張阿生忍不住情緒,發瘋一般地腳踹肩撞,然而石壁之厚,豈是他能輕易撼動的?不但撼動不得,反倒是撞得自己渾身疼痛,筋疲力盡,整個人都虛脫了。
張阿生躺倒在地上,身子軟了,靜下來了,腦子卻是動起來了。
先是,張阿生不由自主地以爲自己就要死了,然而過了許久才發現,自己還是並不曾死。
後來,張阿生不禁回憶起了烏家山,山這邊有個村莊,村莊裡有自己的家,家裡有阿爸還有阿媽。山那邊還有一個村莊,那裡有一戶人家,那是阿霞妹妹的家。
阿霞妹妹,我就要死了——張阿生眼裡涌出了無聲的淚。
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光亮,光亮裡,有小小人兒一廂情願的戲語,那是阿霞在咯咯地笑:“阿生哥,我不要做你的婆娘……”
“爲什麼?這可不行,阿爸他們都說過的,不許你變心,也不許我變心的!”
“阿生哥,你真傻,我不要做你的婆娘,可是我要做你的夫人。”
“爲什麼,夫人和婆娘不是一樣的嘛。”
“不一樣,阿生哥,只有丈夫很厲害,做婆娘的才能被尊稱爲夫人;做夫人的,嫁的丈夫都是非常厲害的。我要阿生哥你將來變得非常非常厲害,我也成爲夫人。”
阿霞非常非常認真地說給她的阿生哥聽,大眼睛裡撲閃撲閃着明亮的光。
……
“我要阿霞妹妹!我不想死——!”
張阿生一聲嘶號,想要站起來,然而身上也的確是疼痛難忍。
張阿生咬牙再咬牙,終究還是站起來了。
站起來的張阿生,雙手摸索着扶到石壁上,就此撐住自己的身體:“我要像趙師兄那樣,修煉到辟穀境界,不怕飢餓!”
張阿生到了這時纔想起來要修煉,要修煉到辟穀境界,那樣就不怕飢餓了。若是冷靜的人,有見識的人,早就會想到這一點,更不會瞎發一場瘋,白白地浪費許多精力。
可憐張阿生,就這麼站住,練習睡覺功。
過了一會兒,肚子裡真的感覺暖和了許多,然而飢餓感又來了。
張阿生很惱火:爲什麼不能像在省身崖上面壁思過時那樣,一修煉就很快進入了狀態了呢?
是的,以前在省身崖上,張阿生也沒少捱過餓,那會兒,只要自己修煉起睡覺功,很快就不再感覺到飢餓了。
那時,趙立前趙師兄還笑說道:“阿生師弟,哥我是要修煉到辟穀境界纔可以不吃飯,想不到俺弟你還沒修煉到辟穀境界,單憑睡覺就可以減緩飢餓感,真是厲害了啊!”
想起舊事,張阿生覺得,自己好像是有些變了,究竟是怎麼變了,張阿生所能感覺到的就是,自己不像在省身崖上時那樣容易深度入定了!
從前修煉睡覺功,可以很容易進往深度入定的那些過往曾經,都哪裡去了呢?
張阿生不知道,其實現在的他,心性比以前有了變化,畢竟現在的他,比起大半年前,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不像那時那麼單純,更也有了明顯的叛逆。
然而張阿生自己不知道這些,又急於求成,反而是欲速則不達,心頭不靜,反而更不利於深度入定,甚至是幾乎很難進入入定狀態!
這也難怪,張阿生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人,獨自被困在這洞窟石室,獨自面對死亡,怎麼能夠心境坦然?便是換作一個成年人,大多數也是不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
到最後,張阿生簡直是根本無法入定,甚至於胸口出現了一種鬱悶感覺,在這種感覺裡,倘若硬是要繼續修煉,毫無疑問地說,接下來的,必然就是走火入魔!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張阿生想起了走火入魔這四個字,也想起了當年自己上省身崖面壁思過前,師父教自己學琴的事情來了——
“學這個嘛,是可以調整心態,怡養性情,輔助修煉滴”——師父說的話,並其聲口語氣,此時都在張阿生的腦海裡迴響。
是的,張阿生此時明白,自己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調整心態。然而畢竟面對的不僅僅是被困,還有飢餓威脅着性命!
張阿生越是想調整好心態,越是不能調整到位,雖然心情比先前穩定了些,但根本達不到進入入定修煉的要求啊!
琴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形式也是可以影響內容的喲。
到了這個時候,張阿生自然地就想到了,或許,只有暫時彈一會兒捶頭琴,纔有助於自己真正地調整好心態呀!
張阿生終於再次點亮小火把,目光所見,取過那捶頭琴,張阿生持琴在手,心中不由得一動:
好像我亂踹亂撞時,倒是有一腳踹在這琴上,發出“轟”地一聲響,這琴,莫非被我踹壞了吧?
然而張阿生不知道,這具捶頭琴,以現在他的本事,再踹一百腳也是踹不壞的!
張阿生再看時,捶頭琴還是山河依然舊模樣。
好在張阿生手法是雖不純熟,但也是能閉眼摸到具體琴橋品格;當時張阿生就熄了小火把,憑記憶,彈奏起喜歡的曲子來。
琴聲如流泉,或叮咚或嗚咽,時快時緩,悠揚而又婉轉。
張阿生隨着琴聲,心裡無聲地跟着哼唱,那曲詞的大意是:
在那遙遠的遠方啊,曾經是我揮手告別的故鄉。在門前的老樹下啊,有我和她曾經的過往。當我漂泊異地他鄉,當我無助彷徨,當我忍不住想起了她的模樣……
彈着彈着,張阿生就忍不住想要悲泣,然而現在還不是悲傷的時候,悲傷會影響心境,會讓情緒更加惡化!
張阿生停下了,想了一想,就黑暗中再次彈奏起來。
這一回,彈奏的正是商飈九殺之第一殺,心跳殺!
說來也真是奇怪,在黑暗中彈奏起來,這一回,竟然是彈奏得十分流暢!
一曲彈奏完畢,張阿生覺得體內真氣運轉流利,身體上的疼痛感覺也消釋了許多,更有一點,心情也好像是不再惡化,似乎自己的心意也是堅定了許多。
張阿生不知道,他這個狀態,正與琴曲的內在精神相通,悲而不傷,意志堅定,雖在殺伐,卻是攻敵而不自失。
這個狀態,跟使用商飈九殺攻擊敵人所需要用的功法要求也完全吻合,所以,一曲彈過,張阿生竟已取得了意料不到的進步,可以說是質的飛躍!
沉浸於其中的張阿生並不曉得自己的這個變化,只是覺得這樣彈奏着時,自己的心情心境,自己的肉體靈魂,都非常地和諧非常地自適。
於是彈過一遍再彈一遍,不知張阿生是一口氣彈了多少遍。
若是真的可以把此時的張阿生送出這死死困住他的洞窟石室,跟元虎這樣的對手再幹上一架,僅憑這琴聲,張阿生也可以不敗了!
然而,這個比試,是不可能出現的,畢竟此時的張阿生還被困於此,與世隔絕。
不知彈奏了多久,張阿生忽然驚覺:這一段樂曲,我不是彈奏得很熟了嘛!
一念及此,張阿生停止彈奏,腦袋裡開始回想一番,果然,自己現在彈奏這心跳殺的片段,跟曲譜上要求幾乎不差分毫。
張阿生想清楚了自己所差的分毫在哪裡之後,又練了幾遍,終於做到了把“幾乎不差分毫”的“幾乎”二字也練沒了,完全不差了,這才停下來,取出火摺子,再次點亮小火把。
張阿生接着就取過《商飈九殺》琴譜,翻過第十二頁,打開新的一頁,細看一番。
這一頁,記的卻是心跳殺的完整曲子,其曲名就叫做“讓你的心隨我而跳”。
這完整的曲子,卻是無詞的。張阿生讀了一遍記了一遍,合上書,在腦袋裡過了一遍,發現還沒完全記住,於是打開書,又看一遍,又記一遍,然後再次合上書,在腦袋裡又過了一遍。
如此到了第四遍時,張阿生覺得全記住了,就吹滅小火把,再次就黑暗中彈奏起來了。
琴聲在洞窟石室中迴旋激盪。
第一遍,張阿生覺得手生;第二遍,張阿生覺得熟練多了;第三遍,張阿生覺得已經熟悉了這支曲子,但還沒明白曲子中的意思,畢竟這譜上只有曲子沒有曲詞。
沒有曲詞,不明白曲子的深意,這當然不利於真正把握本曲並用來攻擊敵人。
然而張阿生一聯想到先前所練習的那視唱片段,突然間發現,這隻曲子,是悲傷的又是悲而不傷的。
說它悲傷,真的是從第一聲開始,就憑悲傷攫住了人心,說它是悲而不傷的,因爲從第一聲起,整隻曲子,體現出的是殺伐之意!
有了這一種理解,張阿生覺得眼前似乎明亮了許多!
頓悟是瞬間的,雖然這還不是真正的頓悟,但也是機不可失!
張阿生立即再次彈奏起心跳殺曲子——
心跳殺。
我是悲傷的,我的悲傷可以洇染萬物,但是我只要你跟我一起悲傷!
張阿生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落葉繽紛的秋天。那暗紅色的,血一樣的紅葉,無根水一樣地,在天空中飄啊飄,就像是無助的靈魂,就像是死亡的嘆息!
伊人走過秋天,一襲白色,衣袂飄飄。那風中,那白色的衣袂,那衣袂的每一次飄拂,都令人心跳,心跳,心跳加劇。
異聲響起,如一支箭,正中那愛的心臟!
血,洇染着,在胸口,胸衣漸紅,紅漬漸大。
心跳漸弱!
我的心在跳;我要你的心,隨我而跳;親愛的,你的心,也可以不跳的,因爲你,已經死了!
琴聲在洞窟石室中迴旋激盪,悲旋愛轉,餘音嫋嫋。
——心跳殺,一曲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