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氣喘得越來越厲害,剛纔和我說話的時候眼裡的光亮,漸漸的暗淡了下去。
她的情況越來越不好,我不能給她增加心理負擔了。於是我閉口不說,奶奶讓我把我爹媽都叫來。
她讓我爹媽跪倒在她的牀前,讓我扶她坐起來,此時她盤腿坐在牀上,雙手合十,半閉着眼睛,喃喃的說道:“林大,娘要走了。我有三句遺言要說,你聽清楚了。”
“娘,你說吧,我好好聽着。”我爹說。
“大兒,你要在我面前發下毒誓,一定要遵照我的遺言,若不然的話,你就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爹一愣,老年人去世都是給後人說好話留吉言的,我奶奶病前從不說重話,這會兒怎麼這麼惡毒?
我爹有些呆愣。
“你發誓不發誓?”
我爹趕緊說道:“我發誓,一定聽你的,如果不聽,我就遭天打五雷轟。”
奶奶這才點點頭,慢慢的說出了三句話。
第一,她要坐着下葬,保持她死時的原貌。
第二,長生娃娶鬼爲妻,結婚的當晚要把她從墳墓裡挖出來參加婚禮。
第三,長生娃不準認親生父親,一生只能認林大爲父。
“娘,你說什麼呢?”我爹蹭的一下就站起來了!
同樣驚訝的還有我和我媽,我們呆愣當場,奶奶這是糊塗了嗎?
先不說第一句遺言,她就這樣穿着舊衣服下葬,必定給後人落下個不孝的罵名,再說坐着下葬,家裡也沒有準備這樣的棺材。
讓我娶鬼爲妻,好好的活人去配冥婚!還要把她從墳墓裡挖出來,這不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罪孽?
第三句,簡直就是荒唐!我的親生父親不就是林大嗎?
我爹衝上去扶着奶奶想問清楚,可是奶奶一句話也不說,我爹伸出顫抖的手去探奶奶的鼻息,呆愣了幾秒,忽地一頓足,哀嚎一聲:“娘啊……”
可接下來我爹沒有嚎啕大哭,沒有給我奶奶磕頭燒紙,而是衝進廚房拿出一把菜刀,他把我媽追出了幾裡地,硬要問我媽到底和誰偷情生下了我這個孽種。
我媽怎麼回答他?她是個啞巴,除了無聲的哭泣和瑟瑟發抖跪在地上的哀求,她什麼也不敢做,任由我爹的拳腳落在她瘦弱的身體上。
我爹整出來的動靜驚動了不少人,村長出面平息了家裡的內戰,他給我爹說,老年人久病糊塗,臨死之言無憑無據,不可信。
可我爹覺得奶奶生前是個禮佛的人,說話做事從來都不含糊,而且會行走陰陽,預見未來的事,還經常給村裡人叫魂,給小孩摸黑壓驚,這樣的人不會亂說話。
更何況說我奶奶臨死前非常清醒,交代完所有的後事才悄然無息的離開,她一點兒都沒有糊塗。
我爹死死咬住第三句遺言不放,把我媽痛打了一頓,我阻攔他,用身子護着我媽,我也捱了不少的拳腳,他不讓我們靠近奶奶的遺體,說我和我媽是跟林家不相干的外人。
他不解恨,拿起一把鋤頭就來打我媽,被我迎上去在半空接住,我惡狠狠的把他一推:“奶奶屍骨未寒,你告訴你,你以後想打我媽,先過我這一關!”
我爹瞪着一雙眼睛看着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他可能沒想到我會反抗他,他又撲過來,被我一把推開,他踉蹌着往後退了好幾步,退到了一片陰影裡。
退到陰影裡的爹,在沒有陽光的照射下,我看見了他身上令我驚奇的一幕……
陰影中,我爹咆哮着向我衝來,他的一整張臉都變了。
那不是他的臉。
確切的說,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就一張白色的臉,上面什麼也沒有,就像戴着一張扁平的面罩。
這樣的臉配着我爹誇張的動作向我撲來,衝擊力十足。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心口忽地一疼,舉起的鋤頭自然就落下,我捂着胸口蹲下身,我爹手上拿着板磚,這要是拍下來,我的腦袋就開瓢了。
關鍵時刻還是村長把我爹拉開了,把我們父子各自教訓了一通,讓我趕緊處理我奶奶的後事。
我爹對我奶奶言聽計從,隨後他請了村裡的柳木匠來趕製讓奶奶坐着下葬的棺材,然後就去村口置辦奶奶後事需要的東西。
我媽被我爹反鎖在偏房裡,我爹臨走前揚言,不準任何人放她出去,等奶奶入土爲安,他就要打死我和我媽,林家容不下野種和不要臉在外面偷情的女人。
我爹經常醺酒,一喝醉就打我們,或者罵鄉鄰,早就得罪了不少人,他不像二伯那樣會爲人處事。村裡人都等着看我們家的笑話。來幫忙料理喪事的人東一個西一個的來,他們在院子裡大聲議論着,聲音傳到了我的耳朵裡。
“林長生長得確實不像他爹林大。”
“林大五短三粗,怎麼會生出那麼俊的兒子來?”
“他婆娘倒是生得水靈靈的,這兩人多像武大郎和潘金蓮啊,哈哈……”
“誰知道咋回事?他婆娘不會說話,平日裡不出門,看不出來還會偷人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老太婆是明白人,這不,到死都要說出來,不想讓祖宗蒙羞……”
我媽也能聽到了那些閒言碎語,我破了門進去,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滴落,在我的印象裡,我媽從來都是被我爹欺負的對象,任由打罵,只有用哭泣來面對,她身上的傷從來就沒有完全好過。
她不反抗,也不會像別的女人一樣一吵架就回孃家,在我的記憶裡,我從來就沒有外公外婆,我媽更沒有回過一次孃家,她身後的那個孃家在哪兒,孃家還有什麼人,誰都不知道。
我曾經聽村民閒話說我媽是我奶奶從外地買來的,也有人說她是流浪到我們村的,她叫什麼名字,從哪兒來,到現在我都不知道。
她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我奶奶叫她二妹,於是村民都叫她二妹。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慌,不只是因爲奶奶怪異的去世,更是因爲我面前這個女人,我突然感覺到既熟悉又陌生。
我擔心我媽有什麼閃失,就一直在偏房陪她,我爹要是再來打她,我一定會和他拼命。
陰陽先生沒來,我奶奶就沒法入殮,幫忙的村民們都陸陸續續回去了,只剩下柳木匠在院子裡單調的砍木頭的聲音。
我奶奶的遺體前不知道有沒有上香,我爹有沒有給她燒上路的錢,奶奶最疼愛我,我聽村裡老人說,人死後沒有上路錢打點鬼差,到了陰間就會受苦。於是我就出去給我奶奶上香。
果然如我所料,奶奶還在她的牀上坐着,不知道爲什麼,我不敢正視奶奶,她明明雙目緊閉,面容安詳,可我總感覺有一道陰森森的目光在某個地方看着我。
“砰!”
一陣風把通往偏房的門關閉,我側頭一看,一道影子伴隨着門關閉的節奏一閃就出去了。
我膽子大,在堂哥那裡比這可怕的都見多了,我當即就追了出去。
“長生,我來晚了,奶奶在哪兒?”
我驚呆了,我二伯兩口子站在外面,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披着長長的麻線,雙眼紅腫,一看就是一路哭過來的。
青天白日的,我不會是見鬼了?
我木然的用手一指奶奶的臥室,二伯呼天搶地的衝了過去,屋裡立即就傳來了他的哀嚎聲。
我站在原地,呆立了許久,我昨晚看見的都是假的?
二伯兩口子不是好端端的嗎?難道昨晚我又是在做夢,或者產生了幻覺?
二伯哭完奶奶,當即央求附近的村民們開始搭建靈堂,柳木匠把棺材還沒有做好,我奶奶只能繼續在牀上坐着。
不大一會兒,堂哥的長安車來了,我十分高興的迎上去,這麼看來,堂哥一家都是安好的。
從車上第一個下來的是蒲道官,我二伯上來招呼他,我趕緊去迎我堂哥,才發現開車的不是我堂哥,而是他們同村的一個年輕人。
我問二伯我堂哥呢?
二伯說堂哥在家陪堂嫂,明天還要回孃家去,他說新婚的人七日之內不能參加葬禮,而且蒲道官也說了,他們的情況特殊,就不要來給奶奶送行。
我還想再問,二伯忙着張羅奶奶後事,顧不上和我說話,還讓我趕緊幫忙。
我找來香燭紙錢,蒲道官讓我二伯和他一起寫祭文,把燒紙的任務交給我。
“道官,我想問你一件事情。”我跑到蒲道官的面前小聲說,“你昨晚給我的那道符,除了能擋髒東西,還能做什麼?”
蒲道官把手中的筆收起來問我:“林長生,你想說什麼直說。”
“帶着你的那道符,我的眼睛是不是還能看見別的東西?”我問。
不然的話,我昨晚看見的那些事情歷歷在目,那麼真實,可偏偏卻不是真實的。我懷疑是我看見了某個時段的事情,而這件事情,將在未來發生。
這正是我擔驚受怕的事情。
“你看見了?”蒲道官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道,“林長生,你看見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