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興今夜,倒是清朗天氣,月牙彎彎,繁星點點。
雲裳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空氣中的血腥味道雖然還是濃重,但總算不是十分的令人作惡。看看宵禁之後空曠無人的街道,她笑着對朱富貴說:“我們還是先去城牆邊上看看吧!”
守城的軍隊正在離南門不遠的前營開伙。一片火把,把四處都照得亮亮的,兵士們的狀態與昨日的情況已經迥然不同。雖然很多人還沒有放棄逃跑的念頭,可是陸慎的悍猛、敵人的失利,都讓他們看到了勝利的希望。有兵士看到朱富貴到來,積極地向他行禮,也有的兵士,端着盛滿肉湯的大碗,遠遠地對他們發出勝利的歡呼。
朱富貴隱隱感到驕傲,越發覺得雲裳的決定做得很正確。在今天戰鬥一結束的時候,雲裳就讓他把銀子按照各兵丁報上來的數目發下去,而且除此以外,還要每個人多加賞銀二兩,即使是根本沒有上陣廝殺,守其他城門的也是一樣。
這樣發自兵士內心的擁戴和景仰,他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雲裳也有些受寵若驚。因爲她發現那些認出了她的人,對她,報以的也是熱情和敬意;可她奇怪的是:她今天在城牆上,明明幾乎什麼也沒有做?
當然她不知道,軍人,最敬的是英雄,今天她滿身滿臉的血擡着傷兵的模樣,早已經改變了她小白臉的形象和皇帝內寵的名聲;何況以她的身份,即使她只是有膽量登上城牆,就已經值得很多人尊敬。
走了一陣兒,兩人都對己方的士氣深感滿意,甚至朱富貴的心底,也漸漸升起了一種讓他覺得荒唐的念頭:“也許,真的不需要外界的援助,只要陸慎的五百親衛一到,就可以把赤腳軍驅走,得到大鳳朝對陣赤腳軍的第一次勝利?”
就這樣一直走到進賢門的城樓底下,仰頭看着前方高高飄揚的“朱”字大旗,朱富貴更是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的感覺。
他停下了腳步,笑着拍了拍雲裳的肩,問:“無憂公主似乎有話要說?”
雲裳的確是有話要說。從發現朱富貴是舊識之後,她就在心中積攢了很多問題想要一解疑團。
從蓮準給她的資料中可以看出,朱富貴,本來是揚州城裡一個權貴家的子弟,與無憂公主結交,主要還是因爲曾經同一個私塾裡頭讀書的經歷。雖然那時候無憂公主年紀不大,但是天文地理所知所學已經無所不至,雖然家教甚嚴,但是與翊衛府的衆侍衛閒來的時候聚衆來上幾場小賭,數贏也不在乎。
只是,那時候,和別人相賭,無論是雙陸、骰子還是馬吊,雲裳總是贏的時候居多,只有和朱富貴賭,才經常要輸錢。
這倒不是雲裳賭術精湛,而朱富貴更加精湛的緣故……只是,別人要輸錢,是要巴結這個天下第一實權人物樓鐸拋棄在這兒的“女兒”,而朱富貴贏錢,是他還不屑於巴結她……
兩年前,因爲什麼特殊的緣故,似乎就是同無憂公主有關,朱富貴被什麼人一紙僞詔,弄到了江西軍中。而朱富貴在此之後,似乎也不再有從前那種蔑視權貴、驕傲不遜的性子;一步步發展下去,竟然成了如今的軍中混混,聽見敵人風聲就要逃跑的鎮南軍副官。
雲裳對他的經歷頗有些好奇,但現在也不是好奇的時候,若是平興守住之後,還有機會,她一定要好好詢問他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當初到底是因爲什麼緣故纔會突然之間從京城貶到了平興府。如果連血衣衛都不能給出個詳細的是由來,那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不能爲人所知的秘密……
不過現在,雲裳擡眼看了看周圍,夜色已深,南門城牆之上,衆多守城軍士正在忙忙碌碌;遠處孔傑手握刀柄垂首侍立……人很多,但離開他們都比較遠,倒是不虞有人聽見他們的對話;關鍵是,現在是難得的戰鬥中間休息時光,如果等明日陸慎那五百親衛到來陷入鏖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解脫……
“公主,你是否還記得,當初咱們一同在私塾裡頭上學的時候,曾經有個瘋癲的尼姑常常來和咱們一起玩耍?”雲裳聽他說起這些陳年之事,心頭也忍不住就是一暖。
“啊?朱大哥你說的是那個瘋尼姑啊?這些年過去,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世上呢?說起來,那個尼姑還真是個很有趣的人。”風拂過她的臉頰,雲裳撥了撥耳邊的碎髮。她的懷裡有個小東西微微一動,跟着她的動作也動了下。
“咦?”朱富貴看了看她,自己也覺得盯着人家姑娘的胸脯看實在是不怎麼好,就扭過頭去。
雲裳從懷裡掏出來小狸,放到掌心抱好,幾天過去,它的精神似乎也恢復了很多。
“這是我的小寵,叫做小狸。來,小狸,這是你朱大哥。”
朱富貴臉上一黑……誰是個貓崽子的大哥啊。
“對了!我想起來了,公主你那個時候還和那個瘋尼姑學了不少的本事呢?那些個巫術看着就讓人覺得新奇,怎麼,這些年也沒在研究研究,沒再繼續鑽研下去麼?”他說的有些好笑,“我可是聽京城裡來的人都說了,公主你近些年來不是研究巫術和學術,而是……”
“而是什麼?”
“而是忙着研究如何玩弄權術和御男的房中術,哈哈!哈哈!”朱富貴畢竟是個粗狂的人,說着說着自己就哈哈笑了起來,還一手摸着自己的眼角,好像都笑得流了眼淚。
雲裳擡起頭,直視朱富貴雙眸,笑道:“朱大哥,你仔細看看我,與你幾年前你認識的樓家郡主,到底有什麼不同?”
點點星光之下,孔傑略帶不安地在一邊交換着站立的雙腳,他早看出來,這位無憂公主今夜裡又不安分了。那會兒,連蓮準公子的催促無憂公主都置之不理,不願意回到客棧裡去休息,偏偏要和這位朱將軍來深夜逛街!說起來,和無憂公主雲裳這麼長時間相處,孔傑對她的印象從一開始的不屑,到現在隱隱地,還算有些欣賞了。尤其是白天在城牆之上,她罔顧自己的安危,一定要自己去相助陸慎;又不顧血腥,親自上陣救人……不過,就算他千般好,可他這種近乎變態的喜歡蒐集美男做自己男寵的古怪愛好,還是讓孔傑,覺得很……寒。
說起來,陛下待他,算得上情深意重了,別的不說,就是他們這八名羽林禁衛軍,如此隱秘的存在,幾任帝王精力和心血的堆積,就這樣派遣來保護他的安危,還不用報告他的任何舉動!而他回報陛下的呢?從離京上路到現在,沒見他對陛下有片言隻語的感激和惦念,只看得見,她同她身邊的花樣美男蓮準夜夜不空房、勾搭陸將軍,現在又……大庭廣衆之下,與朱將軍上演曖昧大戲!難道只要是氣質形貌出衆的男子,她都不肯放過?!這叫什麼呢?孔傑不自覺地給雲裳用上了兩個偏女性化的形容詞:水性楊花、紅顏禍水!
面前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眼中,的確是夠曖昧的。雲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朱富貴,試圖利用她新學到的催眠術的絕妙組合,來求得對方的一句話。
她和那個樓家小郡主,到底有什麼是不一樣的?!
這一路上都是在往南,少不得要……和許多從前認得自己的人磕頭碰臉的,這要是一下叫人看出破綻來,她這個無憂公主也算是做到頭兒了。
朱富貴也深深地望進雲裳的眼睛裡,對方的認真和執着讓他驚愕,他在全身心地思考着,努力要給對方一個滿意的解答……
“無憂公主現在比兩年前長高了些……更漂亮了……花錢還是那麼大手大腳……好像不如以前那麼愛喝酒了……”
雲裳不由微微苦笑,這回答什麼用也沒有,但還是讓她記起了一件事:從昨天傍晚到現在,一天多的時間裡,她似乎還滴酒未沾!
依她平時的性子,一天不飲酒,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這一天多以來,精神緊張到了極致,整個人象弓弦一樣繃得緊緊的,不提酒倒也好,提到了酒,還真是十分的渴望……這,應該是酒癮的感覺吧?那麼兩年以前,那個無憂公主不過十四歲的年紀,難道就已經嗜酒到了她這種地步?
這時,原本寂靜的夜空之中,忽然一朵煙花盛開,有兵士在城牆上面大喊:“有異動!朱將軍,赤腳賊有異動!”
兵士們是早就知道他們到達,所以纔會直接向他們稟報,與此同時,這消息也由軍中常規的渠道,一層一層直傳到巡撫衙門裡去。
雲裳心中一凜,連忙收了催眠的暗示作用,拉着朱富貴快步往城門上趕去。
片刻之後,他們已經出現在進賢門城樓的最上層。從這裡向對面望去,赤腳軍臨時紮下的營寨一覽無餘。
傍晚,雙方鳴金收兵之後,赤腳軍就在山腳下開始迅速結營。那時候,不懂兵法的雲裳,還曾經建議陸慎帶兵出擊,趁亂將敵方一舉拿下,至少,騷擾一下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