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堂“熙光廳”裡和煦明媚,正在舉行的總會高層例會,卻籠罩着一層凝重的氛圍。
一份《3026年國家重大建設項目預審報告》,伴隨着一幅幅全息立體演示圖像,呈現在每一位與會者面前的虛擬光屏上。在一片長久的沉默中,貫一的聲音鏗鏘有力地響起:“對這份報告,我有不同意見。近幾年實施的重點工程一批不如一批,到了今年,質量問題層出不窮,珠峰旅遊項目的納米纖維跨山橋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塌了,究竟是普遍現象,還是個別案例?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深刻反省,否則倒塌的將是民心!”
坐在貫一對面的國爲,臉上的表情一直陰晴不定。跨山橋項目是他牽頭的重點工程,倒塌不僅因爲施工難度大,還由於各路回扣吃得太多,實在超出他的控制範圍。塌了也就塌了,大不了從頭再來,這事已在儒聯的干預下淡化處理,程貫一卻突然借題發難。國爲弄不懂他是受人指使、有備而來,還是痼疾發作、一時衝動,只管面紅心虛地睥睨着對手。
貫一對國爲的滿腹狐疑置之不理,繼續慷慨陳詞:“當代工程中,科技應用越來越高精尖,對質量的要求也越發嚴苛。與之相對,某些領域、行業、部門、單位、個人的偷工減料、吃拿卡要蔚然成風,他們利慾薰心、腐化墮落,給國家、社會、人民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愧對天地良心,無顏祖宗後代。常言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不客氣地講,今天在座的某人就是罪魁禍首,就是無恥小人!”
貫一的目光咄咄逼人地投來,令國爲大吃一驚,只覺頭皮發麻,忍無可忍:“程貫一,你別欺人太甚!”
“我從不欺人,只怕欺的不是人!”貫一一聲冷笑,寸步不讓。
“呯”的一聲,坐在正位的曦明把茶杯撂在杯碟裡,聲音並不高,全場卻出奇的肅靜。國爲和貫一相互怒目而視,思維對着光屏若有所思,致理則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語。時間像負了重荷,在每個人的心頭緩緩碾過,沉滯得令人透不過氣。
曦明對傳感溫控儀揮揮手,將室內溫度壓低,然後點頭示意思維“進行下一項議程”,會場氣氛才漸漸緩和下來。
木星不是星球,而是雲海。
從神行號半月形的舷窗望出去,視界被對比強烈地分成兩半:一面是幽暗浩瀚的宇宙空間,一面是雲蒸霞蔚的壯美景觀。作爲龐大的氣體行星,木星的高速自轉和猛烈颶風,使表面激盪翻涌的雲層,猶如五彩絢爛的流動壁畫,又似氣勢恢宏的巨幅天幕,令靠近它的人,無不感受到一種驚天動地的震撼。
聞名遐邇的“大紅斑”爲這震撼,又增添了一絲神秘氣息。“大紅斑”的色彩極其豔麗,像是木星美麗的“眼睛”,曾在圖片上目睹它的風采,身臨其境才發現,那種鮮活與生動,簡直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現在,這少女的翦水秋瞳,正真切地凝視着他們,甚至能夠透過一層薄霧般的光環,看清晶瑩而深邃的瞳孔,它彷彿傾訴着泯然逝去的時空……迷幻的感覺不由自主地不斷襲來,真想聽任自己墜入其中。
木星光環中的塵埃與碎石,如河流般緩緩流動。三艘體形矯健的宇航電磁清障船艱難行進,爲整支艦隊開道,目的地是距離木星最近的衛星——木衛十六。
隨着清障船三面散開,的視野豁然開闊。艦隊已進入木衛十六運行軌道,木星環在此裂開一道五百公里寬的縫隙,使衛星如同一枚斂入寶盒裡的珍珠。艦隊又經過七小時的逆向軌道行駛,終於迎來激動人心的一刻——木衛十六正從無邊空曠中露出端倪!
呈現在面前的木衛十六,與其說是一顆名正言順的衛星,不如說更像一塊巨型隕石。它形如骷髏,顏色暗紅,坑洞密佈,孤懸在漆黑的深寂裡幾乎靜止不動,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難道就是蘊藏鉉礦的地方?
匪夷所思的事情接踵而至,探測器閃爍的熒光時強時弱,鉉礦信號越來越不穩定,有幾秒鐘幾乎停頓——窒息般的停頓,似乎在向靠近它的人們發出警告!
此時,航天中心指揮平臺上也頗爲緊張。雨城目不轉睛地盯着大型虛擬信息牆,密切注意木星周圍引力場的變化曲線;建平眉頭緊鎖,低聲發出指令,協調各技術部門的銜接配合;身穿天藍色制服的工程師們,飛快地採集傳輸着信息數據,不時神情嚴肅地交換意見。大廳二層的總控室裡,各種分析報告如雪片般疊落在思維面前,他翻看了幾份重要內參,從全息直通視頻中,徵求了國際聯合會首席天文學家查理斯教授的意見,心底涌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神行號駕駛艙內,顧端仍忙於指揮調度,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木衛十六公轉與自轉同步,它的一面永遠朝向木星,我們要轉到它對向木星的一側,鉉礦信號是從那裡發出來的。”
關掉耳邊的通話機,轉頭對他說:“平臺命令我們停止前進,讓艦隊撤離到安全區域。”
“爲什麼?我們飛了七億公里,就因爲一個小小的意外!”教授吃驚地愣住。
“木衛十六情況不明,恐怕會有危險。”
“那就更應該去,是危險,也是時機,我不能看着鉉礦從眼前消失。”顧端的語氣不容置疑,神態倔強得可愛,“要不你帶艦隊等候,我走一趟。”
遲疑片刻,用激光通訊向艦隊發出指令:“h8503、h8506護衛艦跟進,其餘艦艇原地待命!”
顧端對的膽氣心滿意足:“你放心,我有第六感。”
稍稍鬆了口氣的思維,下到指揮平臺大廳,與項目技術組成員一一握手,親切交談。忽然間,他瞥見監控光屏上的異常情況:“艦隊爲什麼還在移動?”
建平不敢隱瞞,小心翼翼地說:“神行號正向木衛十六全速開進。”
思維臉色一沉:“命令天旋軍木星巡航部隊,不遺餘力向顧端靠攏,實施救援。”
“是!”
“神行”名不虛傳,將護衛艦遠遠甩在身後,僅半個時辰就望見木衛十六的另一面。它光滑平整的危崖絕壁在眼前壯闊展開,在木星反光的照耀下,散發着奇異的血色光澤,鉉礦訊號隨之越發強烈。
顧端如釋重負,笑吟吟地指點江山:“你看,這裡背對太空,沒有小行星的撞擊,真是天然的鉉礦倉庫。”
“咱們等等護衛艦。”對周圍駭人的深靜,產生一絲恐懼。
“不用,叫艦隊到預定地點集合。”顧端像只白頭翁似得晃着腦殼,輕聲哼起家鄉的黃梅小調。
與他的快樂同樣一發不可收拾的,是鉉礦強度指示儀的指針,它越過正常區間,衝破一切障礙地旋轉着,猛然間,操控臺上所有儀表,都像風扇般高速轉動起來。
恍惚看到,飛船尖銳的頂端籠罩在一團迷濛的霧氣中,不時射出炫亮的閃光,耳畔響起一種奇怪的聲音:一會兒似狂風的呼號,一會兒又像急促的喘息。變故來得如此迅速,甚至連求救信號都來不及發出,他不知道飛船是正飛,還是倒飛,方向感如同顧端的老花鏡,在晃動的艙板上跌得粉碎!
曾經的艱苦訓練和心靈磨難,此時給不了自己任何幫助,雖然數次面對死亡,但他還沒做好就此死亡的準備。求生本能讓他不顧一切地想抓住什麼,改變什麼,可一切都在失控中變得毫無意義。旋轉、顛簸、飄搖……伴隨艦身的一陣轟然震顫,彷彿滑進一個巨大的漩渦,身不由己地極速墜落,那是一條光影閃爍、無休無止的螺旋形隧道。發現自己的感覺器官,與飛船的儀器儀表同樣失靈,手腳冰冷,視線模糊,呼吸短淺,意識喪失。一個個奮力上升的念頭,在他腦海中交替閃過,掙扎着定格在雲冰回望的笑容,便如瀑布裡的一片樹葉,直線沉落、沉落……
星星點點的巨幅光屏上,神行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有報警,沒有迴應,沒有殘骸。指揮平臺上一片死寂,思維茫然若失地一言不發,雨城臉色慘白地癱坐在靠椅上,雪芙的淚水已奪眶而出。
一則來自護衛艦的信息,傳送到建平面前:“神行號於東元3025年8月13日17時35分失事,墜入木星大紅斑,原因待查,艦上人員沒有生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