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岩上淙淙流下的泉水,在一處凸起的石槽中週轉迴旋,漫成一方天然的“洗硯池”。挽着袖管蹲在池邊,將幾支毛筆沒入泉中。
如廖凡所料,他的境遇有了轉機。雖被停職查看,起碼不再糾纏於各類審查報告,那曾經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停職的生活,也逐漸習慣,終於有了大量的空餘時間,可以讀汗牛充棟的書,想天馬行空的事。他時常還會接到思維的邀請,到浣雲居小坐,對這裡漸漸萌生家的暖意。
泉水甘洌而微涼,筆尖搖落的玄墨起了團團雲霧,讓又想起雲冰。她現在做什麼,是否還像從前一樣清麗和憂傷?飄渺着的漣漪從他指間散去,時光滑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讓自己離她而去,定格成觸碰不到的流浪。
貫一的大嗓門,驚雷般隆隆滾過書齋的頂棚:“張思維,你拍着胸口想想,復生曦明,是將他置於不仁不義之地。”
“及時”出現在門口的,只得尷尬地向他點頭致意,走過端坐在靠背椅上的思維,將毛筆插進八仙桌上的樺木筆筒。
他正轉身想退出去,卻被貫一逮個正着:“就說,不是好人選嗎?曦明都多大歲數了,操作的週期太短,根本沒有價值!”
“程會長,老師的爲人,您是知道的,他也是從大局着想……”聽他說到自己,想緩和沉悶的氣氛,爲思維辯解着。
貫一盯着,一字一句地說:“他的爲人,我比你清楚!你以爲孔德仁處處慣着他,是稀罕他那點才幹?問問你眼前的恩師,送了多少乾貨給孔大善人。張大千的一幅水墨山水,眼睛都不眨,就從文物局秘密通道轉手孝敬了。還有方鴻達家裡抄來的,半斤多羊脂玉麒麟,也專程捧給他老人家祝壽了。明代官窯的青花對瓶沒送老孔,倒給了林曦明,就在瑤露瑩大明星的客廳裡擺着,那也是他林曦明的情婦!這些話,我平時都不講,現在必須晾出來說說。,你人厚道,有些事看不透,這渾水越趟越深哪!”
驚訝地無言以對,貫一轉頭怒向思維:“張思維,你現在又要幫林曦明奪復生權。你們平時道德仁義,背地拼命算計,拍拍良心好好想想,在小輩面前,不覺得自私、有愧、可恥嗎!”
睜大眼睛盯着思維,等待甚至盼望着他的反駁!思維依然沉吟不語,起身慢步踱到窗邊,在蒼茫山色前,立成一道消瘦的剪影:“今年的海棠開得甚豔,只可惜染了三分清寒。”
雨城一進屋,就感覺氣氛不對。
曼妮沒有熱情地迎上前來,而是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張沒有化妝的臉顯得容顏憔悴。辰長垂頭喪氣、唉聲嘆氣地縮進沙發,如一隻鬥敗了的公雞。連白雪都收了生氣,無甚趣味地蜷在牆角里。
雨城對“老丈人”的鬱不得志、落落寡歡習以爲常,可這回的“空悲切”非同凡響,擡起頭來的辰長竟淚痕滿面,讓雨城不得不擺出過度驚嚇的表情:“伯父……您是怎麼了?”
“雨城回來啦,你伯父命犯小人,被搞得降爲副巡視員咧,你陪他好好坐坐。”曼妮面露幽怨地說着,張羅晚飯去了。
“我還怎麼上班,怎麼有臉見人哪!”辰長一把拉住雨城的手,“這哪裡是對我,是對你呀!”
雨城的雙手被長輩汗津津地膩住,登時坐立不安,羞怯難當,對情真意切的“至親待遇”,欲抽不得,欲罷不忍,只好作出賠笑狀:“伯父,你先別急,慢慢說。”
“我能不急嘛,這次年度考覈,我的成績明明是良好,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可一到上面,綜合評定偏偏又是個合格,都三年咧!”
“能是誰呢?”雨城謹小慎微地問。
“張思維呀,”辰長的一臉淒涼頓時化作滿腔激揚,節奏轉換之快,令雨城猝不及防,“他主持的考覈,我就沒個好!”
雨城知道,官場是個“面子”場,對辰長這種“老把式”,哪個單位也不好把臉皮撕破。但廳局級以上高官的評審材料,到了儒聯一班“道學家”手裡,可不管“要臉不要臉,給臉不給臉”那套。外事部國際司等十餘個部門,一年來被考工委多次點名,辰長能得個“合格”的善終已屬不易。更何況,辰長自從得了他這個寶貝“女婿”,平添樹上開花的風采,人前顯貴之能事,惹得背後多有議論。家裡遲遲沒有同意他和雪芙的婚事,雨城也理解父親。
白雪一躍而起,是雪芙一身疲憊地推門回來。她對錶情生動的爺倆熟視無睹,頭不擡、眼不睜地上樓洗澡去了。
“早點下來,別不吃晚飯。”雨城衝她喊着,轉回頭繼續表示關切,“應該不關張會長的事吧。”
“怎麼不關,咱在他手底下得過好麼,你想想。”辰長啓發式地眨眨眼睛。
雨城搜腸刮肚,還是沒想出來。
辰長端正坐好,給他如數家珍地道破天機:“剛剛公佈的年度嘉獎名單,頭一個是孔令宇,可就是沒有你;當初你們搞‘時空計劃’,周又排在你前頭,好事輪到他,也輪不到你。哪個當爹的不向着自家孩子,你爸能有這樣的安排,還不是張思維給挑撥的,只要有他,咱爺倆永無出頭之日咧!”
雨城嘴上抗拒着,心裡着實不舒服:“不會的,他跟我爸是多年好友,可能有別的想法……”
辰長在沙發扶手上一拍,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太幼稚了。人心隔肚皮,他爲什麼要壓你,就是對林會長去的。‘時空計劃’出了事,張思維有事嗎,誰放的他一馬,孔德仁哎!哪個不曉得,張思維是著名的兩面派,好事都給孔令宇,爲的就是討好孔德仁跟社會派。你們說‘時空計劃’有內奸,到底哪個是叛徒?你看吧,他一定出賣你父親!”
多年來,雨城跟父親的關係總像隔着一座冰山,何嘗不想借助在父親心中舉足輕重的“張叔叔”,取得親情和地位上的一些轉變。可無論給他當秘書,還是進入時空計劃組,“叔叔”的態度總是不遠不近、模棱兩可,讓雨城碰了幾次“軟釘子”,是不是他心中有鬼的表現呢?如果按照未來岳丈所說,張思維不僅不向着自己說話,甚至還在挑撥他們的父子關係,這麼下去,後果真是難以想象。
辰長越發亢奮起來:“知人知面不知心,張思維隱藏太深,對你父親絕對是個威脅。他平時小事糊塗着辦,可大事精明得很,如今大事就來了,長生不老哎,他就能不眼饞!你看着吧,他肯定奪復生權,好千秋萬代搞陰謀、施淫威。趁人選決定沒公佈,咱們必須幫你爸一把,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我爸能同意嗎,會不會影響太大……”
“扳倒張思維只有好影響哎,你爸一時矇在鼓裡,事成了,還會感謝咱們咧!再說,他身邊還有程貫一、任天行,咱們也可以幫他嘛。只要你同意,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去辦!”
憤恨一旦套上冠冕堂皇的理由,爆發的力量就會成倍放大,雨城握緊的拳頭裡滿是正義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