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大廳裡,近來越發清閒的國爲,側坐在純手工雕刻的象牙白沙發上,面前懸停的影音平臺,正播放全息立體的皇家賽馬會實況,他不時瞄一眼銅鍍金象馱蓮座鐘,等着寶貝兒子放學回來。客廳裡還有三、四名秘書,跟競丹打了招呼,站回靠近“四海昇平”景泰藍對瓶的原來位置。國爲不愛獨處,只愛前呼後擁的感覺,他到哪裡,秘書們就要跟到哪裡,常在飛車、別墅、總會走馬燈似的飛轉,使首長從不虧乏自尊心和安全感。
隨着厚重的樓門猛地撞開,一陣喧鬧聲闖了進來:“小花狗啊,卷卷毛,爬三爬呀,叫三叫,你說好笑不好笑!”胖成圓球的“小虎”穿着錦緞條格衫,滿頭大汗地瘋喊着,伴着兒歌節奏,揮胳膊踢腿地開道。李秀英局長一掃往昔陰鬱,張牙舞爪地跟在後面,興起處竟一頭栽倒在地,神氣十足地雙掌刨地,嘴裡還發出“汪汪”的歡叫。
國爲看得饒有興致,還扔給秀英一隻香蕉湊趣。小虎見狀更加起勁,一眼發現“花罐子”旁滿臉驚愕的,在這個沒有欺負過的人身上,尋找到快樂的新意。他雙手叉腰,胖嘟嘟的下巴一揚:“你,也爬!”
沒有出聲。
“說你呢,傻了?”秀英跪在地上,兩眼威嚴地瞪着。
“不會。”表情冷淡。
“呦,周科長架子好大呀!”秀英起身,語氣中有一股逼人的陰冷。
“我沒有架子,只有點尊嚴。”依然平靜。
秀英像被當場抽了一記耳光,臉紅脖子粗地張口結舌,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爬得好,我爬。”競丹對小虎頑皮地笑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沒你的事,滾一邊去。”小虎卻發瘋似得衝向,對他連踢帶打,“爬不爬,你個狗奴才!打死你個狗奴才!”
血往上涌,卻只能無力地閉上眼睛。
“行了,”國爲看到雅蘭出現在三樓雕欄邊,正緊張地向下望着,他起身對兒子招手,“你媽有花生酥,上樓去吃。”
小虎聽到有甜點,回身又惡狠狠地踹上幾腳,才罵罵咧咧地追了上去。
仍靜立不動,雖然不疼,好似剜心,他的尊嚴在這所華貴而森嚴的豪宅裡從來就沒有過。
秀英局長見主子們離開,恢復了頤指氣使的模樣,他斜眼瞅着,一聲冷笑:“從今天起,去執外勤。”
馮宅周邊的安防工作十分完備,方圓三公里內的一舉一動,都在頂樓的環繞式監控光屏上清晰可見。作爲一項過時的常規性工作,“執外勤”已廢止多年,如今只算一種合法合手的懲戒措施。
卻感到悠然愜意,寧可每天徜徉在孤獨空曠的山林裡,與兀自芬芳的海棠桃李相伴,也不願回到陰森麻木的宅院中,同自私傲慢、阿諛奉承爲伍。只是每當黃昏,吹了一天涼風的他,從杯盤狼藉的餐桌上,端起一碗冷飯,只覺比部隊的拉練吃食,還要難以下嚥,畢竟那時的心還是熱的。
華北平原的四月是一個“春如四季”的時節,前幾天最高氣溫曾達到31℃,束縛了一冬的人們紛紛換上夏裝。但隨西伯利亞寒流南侵,溫度直降到冰點附近,首都周邊省份還飄起大雪。
秀峰山谷傍晚起了狂風,擡頭看了看陰雲密佈的天空,還是踏上了進山路。這既是執行秀英局長“越是複雜天氣,越要嚴加戒備”的指示,也是出於吞雲吐霧的秘書值班室,實在令人憋悶得透不過氣來。
氤氳的山中格外寒冷,瀰漫繚繞的薄霧,熨帖得吸附着身體的每一分熱氣。連天的風雨打落了層層的花瓣,曾經的繽紛美麗,如今悽零地蜷縮在塵泥裡,使料峭的春意愈發蕭瑟。子夜時分,逶迤的石徑上雨勢漸起,從星星點點到洋洋灑灑,最後竟連成一片滂沱。
連綿不絕的寒涼,讓對溫暖的尋找心灰意懶,索性倚在一方石壁上任憑霜雨,甚至盼望着可以在參天萬化中,靜靜地死去。恍惚間,雨似乎停了,雨聲卻分明地響着。他睜開迷濛的雙眼,看到競丹正笑吟吟地打着一把雨傘。
“你怎麼……來了?”
“我看你沒帶雨具,就按信息定位找來了。”廖凡把他拉到一處背風地坐下,用可伸縮的光纖材質傘面遮擋住一方乾淨,“等雨小點,咱倆再回去。”
“謝謝,我不想回去了。”的眼神與雨霧同樣悽迷。
“你想去哪?”
“我不知道……想回部隊。”
“我也想過離開,可沒那麼容易,被秘書炒魷魚,他們豈不是很沒面子。”競丹塞給一條毛巾,“如果強行離開,有人就會給你扣上一疊工作失職、品行不端的‘帽子’。在如今到處講究道德記錄的年代,失德比破產還可怕,一旦誠信評級遭到質疑,沒有人會願意用你,跟你合作,不僅自己被排斥在社會之外寸步難行,家人也會跟着蒙受非議。”
競丹看着一隻新苞在疾風中揚起,又在旋轉中跌落:“不公平的是,大家會相信一個被除名的秘書,還是一位全國總會的副會長?何況咱們所經歷的這些,在外人看來,不過是領導身上的一些個性,缺點都未必算得上。”
“那你說,咱們只能忍氣吞聲?”
競丹把目光轉回來,認真地對儒雅又偶爾任性的朋友說:“其實每個首長都有缺點,馮國爲確實比較嚴重。但你要知道,咱們雖然是爲一個個領導服務,但根本上,是通過自己的工作,服務於總會,服務於社會,並沒有離開自己的理想。”隨後他狡黠一笑,又見兩隻小虎牙,“再說,這麼點困難就打退堂鼓了?韓信能容胯下之辱,大丈夫能伸能屈,再大的風雨都會過去,都是經歷。”
有些不認識地看着競丹,發現平時稍顯稚嫩的他,實際比自己成熟堅強得多,感覺一股溫暖在心底涌動,摒卻無盡的寒意。
雨勢漸稀,周圍被疾風壓彎的千枝萬條重新挺立,兩人起身相跟着下山。深夜的寒氣爲纖瘦的山路蒙上一層薄冰,在山林生長、軍營磨練的如履平地,競丹不免小心翼翼,還滑了幾個趔趄。
他們在半山亭稍作停歇,用石子在水窪旁清理掉鞋上的濁泥。又俯身撩着溪水,把手洗淨:“競丹,你的理想是什麼?”
“我也說不好。在國外時,很多人對唯一沒有中斷的中華文明充滿好奇,認爲有非常深刻的奧秘,試圖從中國的歷史和現實中尋找答案,我想自己的理想就在這吧。”競丹說着,伸手拍了拍一株要三人合抱的國槐古樹。
從這裡開始,道路平緩了許多,兩人走來更加輕快。問他:“你父親身體怎麼樣了?”
“不太好,腦梗造成嚴重的偏癱,目前只能是維持,咱這的情況你也知道,多虧我女朋友照應着。”
“她對你真好,也很不容易。”
“我倆青梅竹馬。”競丹拿出光信機,點出一幅3d影像,臉上充滿了幸福——一種令惶惑不堪的幸福。影像上的女子分明是滕歡,青春的笑容,跳動的馬尾,不容置疑地歷歷在目。
見一幅恓惶的表情,競丹很平靜:“我知道你們是國大同學。我回來也有她的原因,那時她正失戀,我們就好了。”
一艘“飛碟”劃破漆黑的夜空,從兩人頭頂閃爍而過,降落在馮府別墅的東門停車坪。
“很晚了,會是什麼人?”警覺地問。
競丹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馮夫人去空絕寺進香了,停到東門的肯定是‘馮老’採來的‘野花’,來的都沒好。”
“怎麼?”
競丹一撇嘴:“主動的,任由投懷送抱;不主動的,就在酒裡下藥,我見過幾次,可咱管不了。”
他們回到別墅時,東門已嚴嚴地關了,四外只有重新升起的蛙聲和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