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狀遞上去不久,趙芸等人便被傳喚進了公堂。
張縣令坐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穿一身青色蚌蘭底紋的官服,顯得異常威嚴。
“升堂。”
侍立在縣令下方的公人高聲宣告,兩側排列整齊的衙役,便發出“威武”的聲音。
里正在前,村人在後,所有人行禮,“拜見縣令大人。”
區別在於,里正和二叔公,只是微微彎了彎腰。其他人都跪下,磕頭。趙芸對二叔公的行爲不解,但她自己不在免跪的行列,自然也只能跟着跪了下去。
“你是何人,見到大人爲何不跪。”公人略過里正,詢問二叔公。
二叔公抱拳,“老朽秦守一,蚌蘭村人,丙申年進士,年邁回鄉養老。”
趙芸呆了呆,里正和村裡的其他人也有些驚訝,他們顯然也不知道二叔公曾中過進士這件事!
張縣令愣了下,隨即起身拱了拱手,客氣道:“原來是秦進士,失敬。”
二叔公淡然的回禮,“縣令大人無需客氣,如今老朽也不過是一介布衣罷了。”
張縣令對二叔公升起了些好奇和探究,但現在並不是最好的時機。他重新坐下,撫了撫頭上的官帽。出聲讓衆人起身,才問道:“秦進士是這次的原告?”
“是。”二叔公頷首,趙芸年紀小,又是女孩子,出面做原告並不合適,“老朽無兒無女,膝下只有一個小丫頭承歡。我當她親孫女一樣疼愛的。今早村裡的夏老三被刺傷,請老朽過去診治。老朽也帶着她去幫忙了,卻不想剛從屋裡出來,這婦人便手持剪刀扎向了她的胸口。”
“秦進士視作孫女的小姑娘,可是堂下這位?”張縣令看了眼二叔公身後垂着頭的趙芸,不動聲色的問道。
“是。”二叔公點頭,身體也往外挪了挪,讓張縣令徹底看清趙芸的樣子。
“小姑娘你叫什麼?幾歲了?”張縣令打量了趙芸半晌,像是從未見過她。
趙芸垂着頭行了一禮,沉靜道:“我叫趙芸,今年八歲。”
趙縣令盯着趙芸,目光銳利,穿透性十足,“訴狀上說,夏娘子手持剪刀,故意襲擊你,情況是否屬實?”
“是,當時在場的叔伯鄰居可作證。”趙芸點頭,沉穩的回答。
“你將她一腳踢飛了?”這是張縣令最不相信的一點,一個未滿八歲的小女孩兒能有多大力氣?但既然里正將這一條清晰的寫在了訴狀上,就證明當時有很多人看到了。不管他信不信,都要問個清楚。
趙芸點頭,大方的承認,“是。”
“周圍的大人都沒反應過來,你卻將她踢飛。不說你的力氣有沒有這麼大,單說你一個小姑娘,遇到危險沒被嚇到?”張縣令見趙芸承認得痛快,不由得眯了眯眼,“公堂之上,你需要如實回答,不能撒謊。”
趙芸擡頭對上張縣令眼,沉聲道:“縣令大人明鑑,我並未撒謊。當時能將夏娘子踢飛,是因爲我本來就力氣大又實在害怕拼盡了全力的緣故。”
“力氣大?”趙縣令將信將疑的反問,他的調查資料裡,可沒有趙芸力氣很大的記載。聰慧沉穩他不否認,但力氣大?趙縣令的視線在趙芸的小胳膊小腿上停留了一會兒,心裡琢磨難道是底下人不仔細,漏掉了什麼?
“是,若大人不相信,可以試試我。”趙芸鎮定的點頭,心裡卻在想趙麒和趙麟講過的張縣令——有計謀、能忍耐、有原則,更有背景,這樣一個人很值得親近。
更何況,在豐樂縣裡,趙麒被縣令大人看重也不是什麼秘密。她作爲趙麒的妹妹,倒是有個好機會拉近趙家與縣令一家的關係。
張縣令不知道趙芸心裡打着小九九,見她如此有把握,不由來了幾分興致。他左右瞧了瞧,指着門外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石鼓道:“既如此,你去試試那石鼓。不需要抱起來,踢開或推開就算數。”
石鼓的重量和成年人的體重差不多。夏娘子不高,也不胖,比石鼓還要輕。趙芸若是能弄得動石鼓,便證明她沒說謊。
趙芸心裡也明白,她也不廢話,直接走上去,伸出兩隻瘦小的胳膊圈在石鼓兩邊。吐氣,吸氣,她稍微蹲下身體,使勁,石鼓被她抱起來!
一個小小的丫頭,將上百斤重的石鼓抱了起來!
不管是張縣令,在場的衙役,還是跟着一起來公堂作證的蚌蘭村人,臉上都露出驚呆了或不可思議的神色。二叔公挑了挑眉,最鎮定。里正驚愕,忍不住開口:“這怎麼可能?”
二叔公瞥他一眼,意味深長道:“這世上,有什麼是絕對不可能的?”
里正愣了下,隨即低聲道:“二爺,您知道些什麼?”
秦守一的原籍就在蚌蘭村,輩分也很高,只是他二十歲之前就出門闖蕩,年邁了才隻身回來。衆人都不清楚他在外邊經歷了什麼,但回來之後,衆人還是很快的接納了他。
又因爲他的一手醫術,醫治了不少人,村裡的人對他也越發尊敬。但今天,他卻對縣令大人說,他是丙申年進士!里正怎麼能不動容?整個蚌蘭村,幾十年來,最出息的也不過是個舉子!還是出身方地主家,對村裡根本沒多少幫助。
但二叔公不同,若他的進士身份公佈出去,這豐樂縣裡的舉子、秀才怕都想要向他請教!
人老成精,二叔公活了這幾十年,哪裡看不出里正的那些心思?他暗自搖了搖頭,回道:“我能知道什麼?只是任何時候,都別小看任何一個人罷了。”
里正不是愚笨的人,相反,他雖然比二叔公年輕,但也是活了四五十年的人了,人情世故也是通透的。這話,不就是叮囑他不要小瞧了趙家兄妹三個罷。
里正不知道二叔公爲何對這家外來的人這麼關心,但他還是抿了抿脣,揹着手沒再說話。
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力量,趙芸將石鼓放下,低頭拍了拍身上的灰,纔回轉到正堂裡,規矩的站好。
“我相信你所言屬實了。”張縣令掩飾掉自己的驚訝,點點頭又問了趙芸幾句,便讓她退下。之後,他又一一的將牽扯到這件事情裡的當事人都叫出來,一一詢問了一遍,那把染血的剪刀也被呈了上來。
事情的經過清楚明白,人證物證聚在,若不是張縣令作風一貫謹慎,此時給夏娘子定罪也沒什麼差錯。
“蚌蘭村民秦守一狀告同村村民夏娘子故意持兇殺人,所呈證供充足……”張縣令展開訴狀,將原告之事,與被告之罪,一一宣明後,他再次拍下了驚堂木。
“被告夏娘子,秦守一狀告你持兇襲擊,意欲殺人,人證物證俱在,你是否認罪?”張縣令目光落到跪在地上的夏娘子身上,沉聲問道。
“咯咯。”夏娘子從咬傷夏婆之後,人就處在一個奇怪的狀態。她只是一味的笑,眼神呈放射狀的望着屋頂,傻了似的不說話。
“夏娘子,你是否故意襲擊趙芸,並想要殺死她?”張縣令皺了皺眉,再次開口。
“她肯定是這麼想的!縣令大人,這個毒婦刺傷了我兒子,又咬傷了我!縣令大人,您可要給我做主啊!”夏婆子見夏娘子沉默着不說話,生怕定不了她的罪,不由得往前撲倒,大聲哭嚎道。
“大膽!縣令大人審訊夏娘子,你是何人,竟擾亂公堂!”公人雙眉一豎,厲聲喝問。
夏婆子被嚇了一跳,馬上垂下頭,連連解釋道:“我是夏婆,夏娘子是我兒媳,這毒婦今早上刺傷了我兒子,差點害死他。後來她又咬傷了我,請大人做主啊!”
張縣令挑了挑眉,訴狀裡,可絲毫沒提這夏婆的事。他詢問的看向里正,里正往前一步,拱手道:“回縣令大人,夏婆的確是夏娘子的婆婆,她脖子上的傷,也確爲夏娘子所咬。當時小人正好在場。不過,今日小人押她來縣衙,並不是爲她與夏娘子之間恩怨,而是因爲另外一樁女嬰失蹤案。夏婆是最大嫌疑人。”
“女嬰失蹤案?”張縣令疑惑一閃而逝,問:“之前可有報官?”民不舉官不究,就像夏娘子咬傷夏婆,刺傷夏老三這件事,只要沒人正式提出訴狀,張縣令就會當不知道。
里正躬了躬身,“有。丟失女嬰的人家,就是蚌蘭村的齊姓村民。三月初十,小人陪着苦主來縣衙報的官。今日有村農舉報,女嬰是被夏娘子偷走,然後由夏婆專賣,小人便將她一起帶來了。”
夏婆子臉色一白,“里正大人,你胡說什麼!你可別冤枉人!”
里正面色不變,“是不是冤枉,我相信縣令大人自會明鑑。”
“是你!是你對不對?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慣我,但你竟編出謊話來栽贓我,實在可恨!”夏婆子兇狠的瞪向跟着趙芸他們一起來的一名婦人,疾言厲色道。
那婦人就是走親戚碰到夏娘子的那位,她也不怕夏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夏婆你這麼緊張做啥?”
“賤人!你害我!”夏婆子喘着粗氣,顯得有些倉皇無措。她本不想來縣衙,但被裡正押着,不來不行。但後來一想,來了之後,請縣令大人做主將夏娘子那毒婦扒皮抽筋也是好事,她就沒多掙扎。可現在,眼看着她自己也要搭進去了,夏婆的面色不由得又猙獰起來。
“肅靜!”
張縣令皺着眉,敲下驚堂木呵斥夏婆子。他爲官五六載,見過的人不少。夏婆子明顯心虛的樣子,他怎麼會看不出來?
“大人,三月初十確實有齊姓的苦主報官說丟失了女嬰。如今林捕頭還帶着人在查,但還是沒打聽到女嬰的下落。”一旁的書記官翻看了卷宗,上前與張縣令小聲彙報。
張縣令瞭然的點頭,揮退他,吩咐衙役道:“將夏婆壓下去待審,待這樁案子結束再押上堂來!”
偷盜嬰孩數重罪,如今有苦主,張縣令作爲一方父母官,自然是要認真追究的。故意殺人屬於重罪,雖未未遂,判刑會輕一些,但夏娘子的行爲,至少也得判上三年。
趙芸看着衙役上前拖夏娘子,心裡一點同情的情緒都沒有。一個人做了什麼樣的選擇,便要承擔什麼樣的後果。夏娘子爲何會扭曲的認爲她自己的不幸,都是她趙芸造成的,她不瞭解。但以今天的情形來看,夏娘子是被欺負得很了纔想起反抗的。可等她真正做了,又會覺得害怕。做了選擇卻不能堅決的執行,最後只能害人害己。
Www. Tтkд n. ℃ O 夏娘子被拖着從趙芸勉強經過的時候,赤紅的眼睛裡已經沒了瘋狂,只剩下疲憊、茫然、解脫、快意。
趙芸暗自搖頭,“若是我選擇了動手,現在那兩母子肯定活不成了。因爲你的猶豫,九丫的日子,怕會比以前更艱難。”
夏娘子猛然擡頭,一邊掙扎一邊張口想說些什麼。但她帶着枷,孔武有力的衙役一拉,她便被釀蹌的拉出了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