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還是第一次坐轎子。
除了成親的花轎,虎臺縣裡也只有錢縣令有一乘四人擡的轎子,還是官府裡的,其實他也很少坐。
遼東之所以稱“遼”字,就是因爲這裡天遼地闊,地廣人稀,因此出門時轎子就不怎麼實用。不管是四人擡的轎還是八人擡的轎,總比不了牲畜拉的車快捷方便,更不必說又省了許多人力,因此大戶人家都備在車子,而成親時也多用車轎,其實還是車子。
但是轎子與車子其實還是不同的,轎子方一擡起,寧婉就覺得頭有些暈,輕輕將蓋頭掀起一個角適應了纔好些。
花轎裡是暗的,些許陽光照進來透下深深淺淺的紅色,甚至將空中都染得紅了。寧婉自然見過花轎的外面是什麼樣的,轎衣是紅的,繡着種種喜慶的花紋,上面更用紅色的錦緞結成許多花球裝飾,又有長長的紅色綢帶自轎頂飄下,就連擡轎子的木槓也都要用紅布包了,現在坐到花轎裡面,只覺得自己都被染成了紅色。
畢竟只有明媒正娶的媳婦才能坐花轎呢!因此時常會有些媳婦會得意地說:“我是八擡大轎擡進來的!”言外之意地位高貴,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先前寧婉是沒有資格那樣說的,但是經歷了這一次她就有底氣了!若是周夫人或者丁三小姐之流的再說些什麼不中聽的,她只要微微一笑,“我是三媒六聘坐着八人擡花轎從盧家大門擡進來的!”她們就只能啞口無言。
寧婉正想着這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事,突然間轎子猛地晃動起來,她趕緊放下蓋頭用扶住轎子兩側,轎伕們是要顛轎了。
平日裡的轎子自然是要穩穩地擡,但是成親的花轎卻是不同的。在這喜慶的日子裡,轎伕們自然也要鬧些花樣兒,與新人逗笑。果然轎子在轎伕們的號子下有節奏地一左一右晃動起來,寧婉用力撐住轎子兩旁纔沒有被顛得從一面倒向另一面,忍不住“呸”了一聲,“這羣娶不上媳婦的二楞子!”
原來有心思顛轎的多是些沒成親的小夥子,看人家娶了媳婦心裡發酸,就要折騰新娘,也真有新娘被顛得七犖八素告饒的,可是寧婉纔不,她扶住轎子兩邊穩穩坐着,畢竟自己是坐着的,他們是擡着轎子走路的,看誰能撐得久!
果然顛了一會兒,見轎子裡一點聲息也沒有,轎伕人們就又改了法子,向前走三步再向後退一步,還要左右晃上一晃,轎子就似一隻小船一樣悠悠地蕩着,寧婉早已經習慣了,將身子靠在轎後,隨着轎子一忽前忽後地輕晃,跟打鞦韆倒有幾分相似!
心裡一靜下來就又聽到轎外看熱鬧的人們齊聲高贊,“瞧這轎子擡得多好!”
又聽人們打聽,“這是哪一家娶親嫁女呀?怎麼這樣大的排場?擡轎子的就有三班精壯小夥子!”
其實寧婉先前也沒想到盧鐵石會用花轎來接自己,畢竟要從虎臺縣裡擡到盧家老宅,總有十幾裡,坐車轎是最方便省事的,不想不通俗事的他竟然弄出這樣大的排場來,此時便又猜到擡轎子的一定是他在軍中的同袍,想起自己當年也曾與這些人共同守城,便對他們生了寬容之心,只要他們不怕累,就由着他們玩鬧吧,反正都是精壯的小夥子們,渾身的勁兒總沒處使!
直到出了虎臺縣,轎子才穩下來,一路疾行向盧家而去,寧婉知道他們在趕吉時,便也倚在轎子一角閉目養神,如果她先前聽到的傳言不假,那麼今晚還有得忙呢!
三班轎伕輪流擡轎,換人時連轎子都不落下來,寧婉坐在裡面都覺得像是飛一般地,當轎子慢下來時她就知道已經快到盧家了,隨着鑼鼓嗩吶響起了喜慶的聲音,這些擡轎的人們便又一步三晃地將轎子擺成一條龍,外面也漸漸人聲鼎沸起來。
轎子落在地上,有人就在外面高聲讚道:“一射天,天賜良緣,新人喜臨門。二射地,地配以雙,新人百年好合,三箭定乾坤!”來是要他向轎子射箭了,寧婉只聽噗噗噗三聲,轎簾上顫了三顫,就滑了下去。這箭是去了箭頭的,但是如果盧鐵石願意還是能射穿轎簾,眼下他的力度把握得還不錯,寧婉心裡就想,這對他當然都不算什麼!
接着轎簾就被揭開了,寧婉被扶下轎子,先邁過一個火盆才被引到正屋裡,因頭上蒙着蓋頭什麼也看不到,只在喜娘的指引下行了禮就被送進了洞房。
寧婉來過盧家老宅多次,因此估計着方向洞房應該就是盧鐵石平日所住的東廂房,她被扶着坐在炕沿邊,自蓋頭下面所見有限,只見到處都是一片紅色,就連地面上也鋪了紅氈,一羣女人五顏六色的裙角就撒在這紅氈之上。
隨即盧鐵石也被引了進來,手裡拿了一根秤桿挑開了蓋頭,寧婉眼前一亮,正看到他大紅喜服胸前的如意團花,卻不肯再擡頭,她知道眼下屋子裡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便端坐着一動不動。
女眷們便紛紛讚道:“新娘子長得可真美呀!”就算是新娘子不那麼美,大家在這個時候也要如此讚的,“副千戶真有福氣!”
寧婉很想看看盧鐵石的神情,他會是什麼樣子?像大河哥成親時那樣笑得傻呼呼的?還是板着一張臉紋絲不笑?只是那樣必得仰起頭來,她還是忍住了,眼看着他的袍角一旋出去了,屋子裡的女人們也慢慢散去,忽聽有人輕聲說了句,“美又怎麼樣?還不是山村裡的姑娘?家裡又是開鋪子的。”
這樣複雜的家裡,如果沒有難聽的話反倒不正常,寧婉恍若未聞,動也不動,身邊卻有人嬌聲笑了,“你家真是從大山溝裡出來的?現在家裡又開着商鋪?”
寧婉頭上頂着沉重的鳳冠,這本只有誥命夫人能用的,但在成親時卻也許民間百姓載,先前家裡有沒這個能力,但現在有了錢爹孃豈能不讓幺女風風光光的嫁?因此就賃了鳳冠霞帔給心愛的女兒打扮上。是以寧婉連頭也不大擡,略掃了一眼可就見屋子裡只剩下三五個少女,說話的小姑娘正湊到了眼前俯身來看,自己也正看清了她梳着飛仙雙髻,上面點綴着數顆指甲大的粉色珍珠,兩隻耳朵上也垂着一樣顏色的粉珍珠墜子,一張嬌俏的小臉,身穿粉紅色繡金銀雙色百蝶小襖、翡翠百花裙子,裙下露出一點繡鞋,上面也繫着兩顆粉珠,正是官宦人家嬌養的小姐,出現在此時此地,不必說一定是公公的大女兒盧寶珠了!
一個男人娶了兩房妻室,之間一定是矛盾重重的,就連新婚之時小姑子都要來噁心嫂子,寧婉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這些日子留得長了些,昨天又染了紅色,顯得十分修長好看,又將手襯得特別白皙,放在大紅的嫁衣上面美得不像真人的手。當年吳夫人送自己添妝的那對金手鐲已經重新炸了就套在腕上,如今垂下來只在衣袖邊上露出一半,光燦燦的,就像特別擺好的,比小姑子露出的半隻繡鞋要好看得多。
到底還是小孩子,見寧婉完全無視她便急了起來,身子一退裙子便動了起來,那隻露出來的腳也縮了回去,恐怕正暗暗跺腳呢!跟在她身後穿着青綢比甲的丫環就開口了,“我們小姐問話,你怎麼不答呢!”
寧婉將手擡起來再細緻地看,指甲是娘幫着修的,用了半晌的工夫,修得十分地用心,指尖又圓潤又好看,等長得長了還真捨不得剪短呢!斜眼看到小姑子臉已經漲得紅了才閒閒地問:“你們是誰呀?”
“能在洞房裡陪新娘子的自然是盧副千戶的妹妹了!”那丫頭氣哼哼地說:“無怪人家說你是山村裡來的人,連這個規矩也不懂!”
“原來盧家的規矩,小姑子就這樣與嫂子說話?下人還可以上前斥責主人?”寧婉的聲音慢慢高了起來,“那我當嫂子的是不是也可以問一下,你是不是明明知道我公公已經娶妻生子了卻還是嫁過來的周夫人的陪嫁小丫頭生的庶出女兒?你生身之母是不是已經擡了姨娘或者還是個服侍人的丫頭呢?”
寧婉的話越說越快,一連串的詞一下子砸在盧寶珠身上將她砸得慒了,一向覺得自己身份尊貴無比的她彷彿覺得自己的衣裳似乎都被人扒下來一般地丟人,立即就哭了,“你這樣說母親、姨娘和我,我去告訴她!”
“告訴誰都可以呀,但不是現在,外面正辦喜宴,你不比我已經嫁了過來,還是沒成親的小姑娘,在嫂子的新房裡哭着跑出去只能讓人笑話,連名聲都會不好了,再想嫁到好人家可就難了!”寧婉笑嘻嘻地說:“而且你姨娘也會跟着你受人笑話,你嫡母更會嫌你丟人的,畢竟教養你可是她的責任呢!”
不管盧寶珠的發難是誰安排的,但一定不是她的本意,她不過是個剛過十歲的小姑娘,又懂什麼,且自己又與她有什麼關係?
但是寧婉不許她欺負到自己頭上來!
需要打壓盧家老宅這一派的人只有周夫人,但是據傳言,周夫人是那樣大度賢良的人,世人都知道她其實是誤以爲吳夫人已經不在世了才嫁給盧指揮劍僉事的,後來對吳夫人從來都是十分尊敬,盧指揮僉事的所有俸祿銀子都交給吳夫人,甚至她還會自嫁妝裡給吳夫人添補些月例。是以,就算剛剛的事原樣傳出去,也不會有多少人相信是周夫人指使的盧寶珠。
對於就要見面的周夫人,寧婉果然十分好奇,她着實想知道爲什麼一個堂堂指揮使家的女兒,一定要賴着嫁給鐵石的父親,然後釀成了如今的局面,難不成遼東只有盧指揮使一個好男人不成?
就算是今天盧寶珠的發難,根源也在鐵石的父親,也就是自己未來的公公。庶出的孩子最終不是趙國葆那樣對嫡母恨之入骨就是對嫡母刻意討好,而堂堂正正活着走自己路的太少了,畢竟他們從小的經歷將他們推到了如此的境地,尋常人很難走出來,盧寶珠恐怕就是後者,因此她的一切都操縱在嫡母手中。
甚至盧鐵石的性子也難免受到從小的經歷所影響,明明有個當官的爹卻似沒有,娘也因此一直鬱鬱寡歡,還不如果真是喪父的好呢。
想到了這裡,寧婉不由得對盧寶珠的厭惡又輕了些,畢竟纔是十來歲的孩子,與她生氣又有什麼用,就一揮手說:“你帶着丫頭們回屋裡去吧,我不用你陪。但是爲了你的名聲起見,還是把眼淚擦乾淨再出去的好些。”
盧寶珠原本要哭着走的,被寧婉一句話又似拴住了腿一般停在門口,依言擦了眼淚帶着幾個丫頭就出去了。留下寧婉一個人倒自在了,起身走了幾步又伸了伸懶腰,坐了一路轎子看着風光,其實真很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