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鐵石擺明了不想管安平衛的亂事,自擊退夷人便直接回了虎臺,但事情還是找到了他的頭上。臘月初八的時候,總兵府傳來了軍令,命周指揮使交出安平衛所部兵馬,閉門寫折自辯,由鐵石接管並防守安平虎臺兩城,提防夷人再度南下。
虎臺如今城池堅固,滿城人齊心協力,縱是夷人再來也無可奈何,倒是安平衛一城如今情況很是不好,兵將折損大半不算,倒了的城牆在冬天裡無法重修,城裡許多大戶人家或是南逃或是到了虎臺,重新聚攏的軍中士氣低落,周指揮使更是聲名不堪,若有夷人再至,恐怕難以抵擋。
鐵石接了軍令,便將手下兵馬分成兩部,又留婁佑、徐才守虎臺,自己帶兵去安平。寧婉就將槐花兒和鬆兒留在孃家,自己也打了包袱要跟去。
爹孃都免不了勸她,“那邊亂成一團的,你去了其實反而添亂。不如等女婿安頓好了,陪孩子們過了年再過去。”
寧婉就笑,“公公受了傷,我先前便沒能去侍疾,如今有了機會,總要表一表孝心的。”
提到了孝道,寧樑和於氏都不能反駁,雖然女婿對那個從不管他的爹也就那樣一回事兒,但受了傷,的確與平時不一樣。
倒是鐵石背地裡說:“我爹已經沒事了兒,你要是爲了盡孝就不必過去。”
寧婉自然也知道公公傷情平穩,就笑着說:“盡孝自然是要盡孝,我要跟去還另有原故。”
鐵石就好奇了,“有什麼原故?”
寧婉纔不說,一擺手,“到安平衛你就知道了。”
到了安平衛,於公於私都要住指揮使府上。於公,鐵石是接替指揮史統領安平衛兵馬的,自然要用官衙;於私,公公正在指揮使府上養傷,一時不能挪動,他們過去了怎麼也不能不一起住。
鐵石去了前衙,寧婉便直接去公公平日裡的住處,位於指揮使府西牆內的小院,十來間屋子,不十分好也不十分差,正是給幕僚清客們住的,如今住着公公和三位姨娘,一對兒女——當時夷人攻城時,他們也正因爲在指揮使府上,因此倒都平安。
按說寧婉既然到了指揮使府上,先去拜訪周指揮使夫人才是正理,但是她一向極厭周家爲人,索性什麼情理也不講,直接就到了西邊院門外,既然這裡與府外相通,連大門也不必走的。
鐵石既接了安平軍務,形勢便完全不一樣,在安平衛城外十里便有不少人接了進來,及寧婉至此,更是迎面就見一位中年婦人,雖素靜打扮亦不掩富麗,帶着一大羣婦人姑娘們笑着上前道:“盧夫人果然至孝,但請放心,盧老大人傷勢雖重,但我家指揮使早請了安平醫術最高明的老大夫看過,又用了我們家祖傳的金瘡藥,只需靜養百日,便能痊癒。”
若是別人這樣殷殷相迎,又陪着笑說話,寧婉少不得感謝一番再客氣幾句,可是如今她心裡怎麼聽着怎麼不痛快,就冷冷地道:“我公公可是爲了守衛安平才受了重傷!”你們周家本就應該好好照顧他,現在來表什麼功?
“正是,正是。”周指揮使夫人身爲三品誥命竟要在一個官卑輩小的年輕女子面前低頭,心裡別提有多惱火了,可是現在她卻不敢表現出一絲的不快,愈發笑得和藹可親,“安平衛能夠倖存都是盧家父子的功勞!”
可是這句話寧婉聽着也不高興,真是討厭一個人時,她怎麼說怎麼做都只能令人更討厭,“本來我公公都賦閒了,鐵石的駐地也不是安平衛!”守安平衛應該是周指揮使的責任,如今他好端端的,滿城裡卻死傷了那麼多人!
偏周指揮使夫人身後又出來一個人笑着圓場說:“說起來我們都是親戚,我們家嫁到許家的姑奶奶平日回孃家常說起盧夫人又大度又和善……”
這話假得寧婉皺起了眉頭,周氏如果回孃家說起自己,一定沒有一句好話!她看也懶得看一眼說話的是哪一個,“我倒不知道什麼親戚關係,孃家自是夠不上指揮史府的,就是嫁到了盧家也沒有長輩告訴過我,至於許夫人,則更不熟了。”說着徑直進了院子,直奔上房而去。
周家人就是再不要臉,這時候也不能跟着過去,隨寧婉進來的幾位姨娘就一路小跑跟上,小聲地勸,“夫人,你也太不給周家面子了,我們畢竟還住在周府上,吃穿用度都是周府的供應,老爺受了傷周府也極盡心的。”
寧婉猛地停了腳步,面向她們待笑不笑地問:“”
幾個姨娘就趕緊退了兩步,唯有費姨娘卻笑道:“不是,不是,我們就是好心。”
寧婉就又是一句頂了回去,“我一向最不識好心了!”四周終於清靜了,她上前幾步,到了門前方纔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見幾個姨娘終於識趣地上前打了簾子,才款款走了進去,臉上也現了笑意。
公公受了幾處箭傷,據大夫說雖然瘡口已經平復,但因爲夷人的箭都帶了毒,定要靜心養上一百日將餘毒都清了才能真正無事,因此自己可以橫眉冷對別人,但公公面前還是要溫和相待的,畢竟是病人,且又是爲了守城受的傷。如今夷人南下,生靈塗炭,國難當頭,家裡過去的事情自不必再提。
屋子裡很悶也很熱,又有一種特別濃郁的藥味,寧婉前些日子在虎臺沒少照顧傷兵,因此倒不在意。但又因爲是公公,倒不好看看傷口什麼的,就笑着上前行禮問候,“公公如今飲食睡眠還好?傷口還疼得很嗎?”
公公臥在炕上,面色紅潤,看起來很是不錯,見了寧婉點了點頭,“沒什麼,不過是幾處小傷而已,也不是第一次受傷,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又問:“鐵石怎麼沒進來?”眼下兵荒馬亂的,兒媳婦不可能自己來安平衛。
寧婉見公公尚不知鐵石接管安平衛之事,就笑道:“他如今先去辦公事了,一會兒就能過來看望公公,打發我過先來。”
“原來是有公事啊!”公公似乎還想問什麼,卻又沒有問。
寧婉就笑道:“公公有什麼缺的,或者想吃想用的,只管說出來,我去辦。”
“現在就很好,什麼也不缺,都不必了!”公公說着一揮手,不由自主地“噝”了一聲,原來是牽動了傷口。
費姨娘便一步上前扶住公公,垂淚道:“大人,你可要好好保養,大家都靠着你呢!萬一大人有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們這些人可怎麼辦呢!”說着拿眼睛掃了一下寧婉。
寧婉瞧她這作派十分看不入眼,但公公面前卻也不好說什麼,只道:“公公還是要經心些,大夫人說這一百日一定要靜養,非但不能多動,就是心裡也要清靜。”
公公點了點頭,頗有些不耐煩地說:“沒事,哪裡就那樣嬌弱了起來?過去我們打仗時,受了傷隨便拿布裹一裹就還要上陣的,也沒見怎麼樣。”說着將扶着他的費姨娘推了一把,“別總哭哭啼啼的,我還沒死呢!”
寧婉反倒要勸:“費姨娘年輕,沒經過這些,所以不知道,不好在病人面前這樣,更何況大夫們都看了,說公公的傷已經平復,只要再養一養就沒事了,趕緊將眼淚擦乾淨再來伺候。”見公公嘴脣有些幹,就倒了水遞給一直站在旁邊的寶璐,“給公公喂點清水,我在虎臺也照顧過病人,聽大夫說多喝些清水能早些將毒排出去呢。”
說了一會兒話,只怕自己在公公有什麼不便的,便笑道:“公公如今養傷,我也不好打擾太久,這些日子我們都在安平衛,不論有什麼事,只管叫誰傳話吩咐就是。”說着便退了出來,在廳堂裡侯着。
一時二姨娘三姨娘並盧寶璐都出來陪着她說話,唯費姨娘還留在屋子裡,二姨娘便向裡間指了指道:“她一向如此,我們也厭着呢。”
寧婉知道她們的小心思,周老夫人走了,公公的軍職給盧鐵城襲了,如今寄居在指揮使府上,將來還不知會如何,她們兩個有兒女的自要爲兒女打算,見鐵石如今有了權勢,便趕着巴結上來,因此就便擺擺手,“我倒沒什麼,只是費姨娘的話也不爲錯,你們可不都要指靠着公公?這時候一定要小心伺候,旁的事都待公公好了再說。”又冷冷地瞧她們一回,“我一向醜話說在前面,若是沒有服侍好公公,我再不會客氣的!”
二姨娘、三姨娘和盧寶璐就紅了臉,“我們哪裡會不盡心?”說着就都進裡間去了。
寧婉便叫住了寶璐,“你陪我在這裡坐一會兒吧。”雖然受傷的是親生父親,但家裡有這麼多姨娘,她一個女孩也不必貼身服侍。
盧寶璐本就是寡言少語的性子,且她又膽小,先前寧婉來盧家過年時,兩人也不過打個招呼而已,現在想說什麼半晌也沒說出來,只憋得一張臉通紅。寧婉原也沒心思說話,只是等鐵石過來,一時間倒是沉默無語。
總算鐵石回來了,寧婉便攜了他的手一同又進屋裡,聽鐵石將軍務上的事情簡單說了兩句,父子相對無言,竟還不如她方纔說幾句門面話時熱鬧呢,便想找個話頭兒。可是婆婆的事不能說,周家的事不想說,軍中的事也不是她一個女人可以隨便談論的,一時之間竟也想不出什麼來。
好在,就在這時,大夫過來換藥,換過藥正好有了話題,“大夫說公公平日裡身子骨好,傷口長得很快呢,我們就放心了。”
就連鐵石也道:“大夫說爹千萬別生氣,好好養着,爹一定照着做。”
公公便也道:“如今安平衛保住了,我無端有什麼氣可生的,沒事的,你們都回去吧。”卻又想起來,“指揮使府上定然要給你們撥院子,便選一處離這裡近一點兒的,早晚過來也方便。”
寧婉就趕緊道:“我們就住在公公院裡吧,這樣纔是真正方便。”
費姨娘就說:“我們這院子小,現在也沒有什麼屋子了。”
寧婉笑道:“我們只兩個人,隨便騰出一間小屋即可。”
二姨娘笑着說:“把鐵垣的屋子給你們住正應該,讓他們搬到我屋裡去。”
三姨娘突然也醒悟了,小聲說:“要麼住寶璐屋裡吧,讓寶璐跟我住還方便些。”
公公就在炕上說:“你們別吵了,就讓他們住正房,我用東邊的,西邊的兩間不是空着。”
鐵石馬上辭了,“我們哪裡能與爹住在一處,那樣於禮不合,就請幾位姨娘隨意幫我們騰間小屋就可以了。”剛剛交接了安平衛的兵馬之後,周指揮使便說爲他準備了一個院子,他原打算帶着媳婦住過去的,但媳婦既然說要住這裡,那就一定按媳婦的話做。
寧婉也陪着笑,“這些小事哪裡還要公公操心,我與幾位姨娘商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