纔出正月,三家村就來了人,是請寧樑回去主持二月二社日的。
寧樑怎麼也不想能有這個榮耀,只顧着擺手說:“我家雖然搬出來了,可還是三家村的人,祭祀我自然出一份子,已經提前把錢留在大哥處了,社日那天我也會回村裡。不過村裡還有長輩們,就是這輩的我也不是老大,我可不管不了事兒。”
這次來的都是三家村的小輩們,“寧二叔,郭老爺子身子越發不好起來,手腳一直顫動,再也不能分肉了,你家二老爺子就提了你,餘老爺子也贊同。”
寧大河就說:“我爺和我爹說二叔雖然在寧家排行不是第一,但畢竟是大房的,替我們寧家出面正好。”
其他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勸,“不只老一輩們讓我們請了二叔主持,就是村裡的所有的人都願意寧二叔回村張羅祭祀的事呢!大家又都說寧二叔平日裡做生意就十分地公道,祭祀分肉正要公道的人管呢。”
寧樑只是搖頭,“不成,不成。”又向妻女說:“中午做點好飯好菜,再買兩壇酒,讓大家吃了飯便回村裡吧,這時候白天短,天黑得早。”果真請大家吃了一頓飯之後將他們打發回村了。
不想,第二天餘老爺子又帶了幾個人來,關了門與寧樑說了半日,寧婉跟着娘在廚房做飯,只聽得寧清送茶時悄悄聽了幾句回來告訴她們,“自然都是勸爹回去的話,什麼三家村纔是我們寧家的根;村裡人都盼着爹回去主持;還有郭老爺子心裡十分有愧,只是不好意思來求爹而已。”
爹最終還是答應了,留餘老爺子在家裡住了一夜,第二天與餘老爺子一同回了三家村。祭祀之後拿了一塊尋常的肉回家,倒炕上說:“我才知道祭祀分肉不容易,累得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其實把肉分給大家能有多累?”寧婉就笑,“爹之所以感覺特別累,就是因爲這次社日不止幹活兒,還要用心。”
“婉兒說得不錯!”寧樑細細一品,正是這個感覺,“我只怕行禮時哪裡做得不好讓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不滿意,後來又怕肉分得不均讓人罵,其實真正做的事兒哪有種糧送菜累呢。”
寧樑果然是累了,平日裡早起晚回地送了菜,也不過歇上半天又要做家裡的活兒,如今這一次回三家村主持祭祀,他竟整整歇了一天。但是呢,他口中說着累,但是神情卻是極開心的。
寧婉能明白爹的心,他從小生在三家村,長在三家村,對三家村有着極深的感情,搬家時他就想到了社日,提前留了錢。明明馬驛鎮上也一樣要辦社日,祭祀馬驛鎮上的境主尊神,而且鎮上的社日比三家村還要熱鬧有趣,但他還是當自己是三家村的人,願意回去參加三家村的社日。
人就是如此,對故鄉總有一種特別的情愫。先前寧婉是懷着對三家村滿心的恨意離開的,但是時間久了,她也很難說清自己是不是心中只剩下恨。如今爹在三家村並沒有遭受真正的苦難,所以他對家鄉的情十分地深厚,而三家村的人也給了他非常高的榮耀。
不論怎麼樣,寧家已經走上了與寧婉夢中完全相反的路,而這條路要容易得多,快樂得多,也比那時好得多。
這樣就好!
天氣慢慢暖和了起來,鋪子裡的事情還不忙,寧婉就讓爹和二姐夫到馬驛鎮下面的村子裡走動,將自家在馬驛鎮上收山貨的消息傳出去,收什麼山貨,什麼價收都提前說好,又特別說明只要送來的山貨好,當時就付現錢。
家裡鋪子主要由寧清守着,於氏在家裡做飯帶孩子,忙的時候也能搭一把手,寧婉整日也在鋪子中,但是她不是賣東西的,而是仔細地看着鋪子裡的每一處細節,及時改正,又給鋪子裡立下了許多規矩。
聽寧婉一條條地講,於氏就笑問:“都是自家人,不必管得這樣嚴吧。”
“嚴一點不只是爲了鋪子好,也是爲了自己好。”寧婉指着一條就說:“到鋪子裡做生意的時候,不能穿着自己平日的衣裳,要穿鋪子裡的衣裳。你們只以爲這項沒用,其實用處大着呢!”
“你們看瑞泓豐鋪子裡的夥計,他們就都穿鋪子裡給做的衣裳,這衣裳不只穿着好看幹活利落,而且衣袖裡沒有口袋,也就不會把自己的錢與鋪子裡的錢弄混了。”這並不是寧婉自己出來的辦法,一般的鋪子都是如此,做生意時要收錢的,自然要把自己的錢和鋪子的錢分開。
“還有,每天關鋪子的時候都要盤一次帳,貨和錢都要對上。”寧婉又說:“大家別嫌麻煩,雖然都是自家的東西,但是總要有個準確的數,才能知道盈虧情況,一般糊塗帳的生意一定做不長的。”
又有各種細節,有的是寧婉從別處學來的,有的是她自己想出來的,“現在都是我們家裡人,正好仔細學會,等到以後僱了夥計,好教導他們。”
寧清就笑她,“如今家裡的幾個人都閒着呢,還說僱夥計?”
寧婉也笑,“趁着這些天有空大家好好歇一歇,再過兩個月,到時候別累得叫苦連天的!”
“累些倒沒啥,只要能多掙錢就行。”
“大家要是累,就說明活兒多,錢自然也就掙得多,我還能虧待了你?”
寧婉的確是大方的,寧清在孃家一年也知道,每到忙時,她都會做了好飯好菜,又給大家加工錢,因此滿懷希望,“那就趕緊累點兒吧,現在每天來不了多少人買東西,我閒得都難受。”
寧清盼着的勞累突然間有如排山倒海般地到來了。
天氣一暖,送貓爪兒菜的人猛地出現了,附近村子裡原來也有人採了山菜到馬驛鎮上賣的,但那又能賣掉多少?不如一骨腦兒都賣了德聚豐又省事又省時間;自然也有人是送虎臺縣的,但是算算價格,給德聚豐並不虧,畢竟虎臺縣太遠了;更多的是先前不知道貓爪兒菜能賣錢的,因着寧樑和劉五郎到各處村裡收菜方纔曉得。
因此除了三家村、胡家村還有先前的幾個村子裡送了山菜,立即又多出了幾倍!
寧婉瞧着德聚豐門前排着長隊來送菜的人,滿心歡喜,到了鎮上果然與村裡不同,所面對的人要多上十幾二十倍,生意自然也多了這樣多倍!她看着一筐筐的貓爪兒菜,心裡算了一篇帳,看來買鋪子的本錢很快就能回來了。
突然間,她的目光被一個婦人吸引住了,這不是她嗎?但又有些不象。寧婉暗自思忖,待那婦人到了眼前,將自己和身邊一個孩子背來的兩筐貓爪兒菜送到了鋪子裡時,她就笑着探問:“大嬸,你家的孩子可真能幹,這麼小就隨着你採貓爪兒菜?”
那婦人一面擦着汗一面笑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是我大兒子,今年七歲了,說什麼也要幫着我一起幹活還債!”
“這是老大,那還有幾個小的?”
“還有三個兒子,”那婦人就笑,“我倒也想生個女兒,可是就是一氣兒生了四個兒子!”
不錯,當年家裡典了她就是因爲她一氣兒生了四個兒子,就盼着到了寧家能再生個男孩,因此賣了幾畝地給了十貫錢的定錢,又說定生了兒子再給五貫,生了女兒給三貫,只是結果實在不堪回首。寧婉就問:“剛說家裡還欠了債?”
“是啊,我男人生了病,花了三十幾貫錢才從閻王手裡逃得一條命來,家裡哪有那麼多錢,可不就欠了債?”
“三十幾貫,可真是不少呀!”一切都對上了,先前自家典來生兒子的婦人正是她,寧婉還記得她的眉眼,而且當初幫忙牽線的人曾告訴過寧家她爲什麼要將自已典出,自然是沒有活路了,男人生病,爲了治病將地都賣光了,身子羸弱的丈夫和四個兒子都要她養着,而她一個婦人又有什麼法子?寧婉同情地問:“家裡的地恐怕都賣了吧?”
“我賣了一半地,還留下一半種些糧食餬口,”那婦人還是笑着,“多虧你們家收山貨,我靠着採山貨掙錢還債,去年還了兩成了,今年又有大兒子跟着我一起採山貨,到年底前把欠債還上一半!”
無怪寧婉覺得她不同先前了,這時才醒悟過來,原來被典到自家的婦人整日都是愁眉苦臉的,似乎了無生趣,現在的這個婦人卻一臉的笑意,似乎並不把那些債當一回事兒。
“是因爲我家收山貨嗎?”寧婉喃喃自語。
“那是當然了!”婦人很是爽快,“我們村裡有一個媳婦是胡家村人,因此一早就知道了三家村寧家收山貨,給的錢又多,大家就都送山貨過去,許多人家都富了呢!我是因爲要照顧男人,因此採的山貨都交給別人幫忙送去了,因此倒沒去過三家村。今年我男人能自己起來了,我這才自己送菜過來了,也是爲了多得幾個錢。”
原來如此,因爲有了賣山貨的出路,她就沒有再將自己典出去。想想也是,誰能願意離了自己的家到別人家給外人生孩子呢?她在自己家的時候應該也是一直在惦記着丈夫和兒子吧。
而爹孃當時的心裡應該也是不好受的,爹幾乎從不與那婦人說話,娘倒是不好冷落她,還時常將自家難得的一點好東西給她吃,爲的讓肚子裡的孩子能長得好些,但是寧婉還清楚地記得娘眼神裡帶着的淒涼。而她自己呢,對婦人又恨又討厭可又萬分無奈,只覺得她到了之後自家已經不像家了。等到她落了胎,自己又可憐她,可是那時寧家日子也十分艱難,勉強湊了兩貫錢給了她讓她回去養身子,後來怎麼樣也不知道了。
好在,那一切都不會再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