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冬天來得早,虎踞山上還要更早些。
沒到十月,天氣就很寒冷了,這一天竟飄起了雪花,寧婉依在火炕上看話本,舒服得不想起來。
忽聽門響,原來是鐵石操練回來,一頭一身的雪,又帶了一股冷氣。看寧婉要下炕就擺手道:“我身上涼,你別過來,免得凍着。”
寧婉就笑,“你在外面沒凍着,我在家裡反倒凍着了?”說着下了炕幫他解了冰手的鎧甲,又嘆道:“練兵還真辛苦,不若大雪天讓大家歇一歇吧。”
“才入冬下點雪算什麼,不吃些苦哪裡能練成會打仗的兵?非但現在不能歇,就是三九天也不能歇。”
寧婉心疼鐵石,但她其實也知道自己這種心軟是沒用的,因此更加殷勤地幫他穿了件家常棉袍,又遞了杯子過去,“先喝口熱茶暖暖,方纔我見飄了雪花就讓他們殺了羊,一會兒大家喝羊湯暖一暖。”
自打石炭生意做了起來,虎踞山上的日子越發好了,天剛變冷時媳婦兒就讓人買了一羣羊養在山上,說羊肉最溫補,隔三差五地殺羊犒勞大家。
盧鐵石瞧着媳婦兒就笑,“剛剛我們操練時就聽說了,因此雖然下了雪,大家倒更有勁頭呢!”
寧婉便又關切地問:“軍中可還缺什麼?”
“棉鞋、棉帽、手套樣樣都有,吃的又好,三天兩頭地還能喝羊肉,就連路百戶都說我們虎踞山各項吃用已經與總兵府親兵們不相上下了!”
說到路百戶,寧婉就問:“你不是放了他的假讓他回安平衛嗎?怎麼我剛聽盛兒說在山上看到他?”
佩玉果真是有身孕了,寧婉確定之後便與鐵石一起想出了一個法子,那就是給路百戶放假讓他回安平衛,這樣路少夫人也就能知道了。至於路家的事,就由他們自己決定吧。
“路百戶說佩玉的情形不大好,要多陪她幾天,因而要晚些時候回去。還再三向我保證他就回去晚些,但回來的時間不會變,不會影響我們回虎臺縣的。”
那就是說路百戶打算減少的是陪路夫人在家裡的時間了!其實自剿匪以來,他在家的時間本就很少了。
寧婉如今也不知是何心情了。她與路少夫人情誼很深,自然是偏着她的,且都是正妻身份,怎麼也不會喜歡庶出子女。但公平地說,佩玉也不是壞人,而且還是一個很溫婉柔和的女子,她對自己向來極尊重恭敬,讓自己怎麼也討厭不起來,但何況,近來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樣卑微可憐,彷彿在無聲地懇求。
這讓寧婉不由得升起一種自己是個壞人的感覺,其實她哪裡能去害佩玉肚子裡的孩子呢?那可是一條人命呀!
於是她只能嘆了一聲,“唉!路百戶……”其實她也不是怪路百戶,按說路百戶也沒犯什麼錯,佩玉也是路少夫人給他的,現在有了身孕也是他的骨血,用心照顧豈不應該?
但事情就是這樣,論到每個人身上都沒錯,可現實就是讓人覺得心裡不自在。
盧鐵石就勸媳婦兒,“路百戶也就晚回去幾日,但還是要回去的,而且這樣大的事,他怎麼也不敢瞞着家裡。”
果然,路百戶雖然晚了幾日回安平衛,可回來的卻早,且路少夫人與他一同回來了。
路少夫人是第一次到虎踞山上,大家自然是要給她接風的,席間她倒是神情平和,談笑風聲的,唯有隻與寧婉在一處時方纔苦笑着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如今悔不該沒聽你的話——當初有千般理由不能來虎踞山,但現在出了事還不是一樣過來了?可見所謂的不能來其實都是藉口。”
其實路少夫人又有什麼錯?她在家裡上面孝敬老人,下面撫養孩子,又要管家,比在虎踞山上陪着路百戶還要辛苦呢。但如今並不是分辨這些事兒的時候,寧婉瞧她神情淒涼就勸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不管怎麼說你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了,就算佩玉生下庶子,又豈能影響你一星半點呢。”
“我和兒子的身份地位她自然是動不了的,但是我們夫妻間的情分還是差多了。”路少夫人就輕聲笑了起來,“你知道嗎?他竟然求我別害了佩玉!”
寧婉初疑佩玉有身孕時也曾擔心過路少夫人會害佩玉的孩子,但她從沒有想過她會害佩玉。後來再細想,其實路少夫人並不是惡毒的人,她既然派了佩玉過來服侍路百戶,有了身孕雖出乎她的意料,但想來她也只能認了。一則是人命關天,她給了自己密方後還曾勸過自己不要太過,如今怎麼能做那造孽之事?二則就是哪怕爲了名聲和在長輩丈夫面前好看,路少夫人也不會動手。
如今路百戶卻說了這話,再想他先前與佩玉一起瞞着大家的情形,着實讓路少夫人心寒,難不成他竟不相信自己的媳婦兒?只是這話寧婉如何敢說,只勸道:“畢竟是他的骨血,豈能不疼的。”
“太婆婆、公公婆婆聽了佩玉的事都說要我做主,唯有他來求我放過佩玉,你說我這心裡是什麼滋味?”路少夫人就道:“他這是與我生分了!”
寧婉只得替路百戶找藉口,“男人就是這樣粗心,他們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思,路百戶也不過心疼孩子而已。”
“心疼孩子?我看他更是心疼孩子娘!”路少夫人將笑意轉爲冷笑,“原本是與我一起長大的丫頭,情同姐妹一般的,現在真弄成了姐妹,反倒是沒有了姐妹情了!”
寧婉又得替佩玉說情,“她倒是守本分的,在山上也從不張狂。”
“這纔是我眼瞎的地方,”路少夫人所索性大聲笑了起來,“她要是不裝出個本分的樣子,我豈會讓她跟了過來?豈會喝了避子湯藥還有了身孕?豈會已經懷了好幾個月我才知道?”笑着笑着卻哭了起來。
佩玉有孕的事倒底是什麼緣故,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寧婉拿了帕子給路少夫人擦眼淚,又再三道:“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鑽牛角尖了,想這些不相干的。我素知道你的爲人本事,正該靜下心來將事情辦妥,然後與路百戶合合美美地過日子。”
路少夫人哭了一場,讓寧婉幫着重新淨了面,再坐到妝臺前已經完全平靜了,“我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但與你說過了這些話心裡就好多了。”說着對着鏡子將頭髮重新攏好,將眼一掃,“你的粉在哪裡?給我一些用。”
寧婉開了妝匣拿粉,纔打開瓷盒的蓋子卻又合上道:“要我說竟不必用這些,他們在前面喝酒,豈不知你在我這裡難過?就這麼着回去好了。”眼下路少夫人眼睛紅紅的,臉兒黃黃的,倒比平日另有一種可憐可愛。
路少夫人自寧婉手裡拿過粉盒打開,“我就是再難過可憐,也比不了佩玉,她可是在虎踞山上陪着他過了一年最艱難的日子呀!”說着薄薄施了一層粉,用黛筆描了眉,再點了脂胭。
寧婉忖度着這句話,極可能是路百戶對路少夫人說的,便陪笑道:“也不過服侍一年而已,如今你來了纔是真正夫妻相伴呢!”
路少夫人站了起來,依舊變回平日鮮豔的美婦人,微笑道:“我一半日就回安平衛去了。”
“你竟就要走了?”
“是呀!我這次過來是爲了將佩玉接回安平衛的,山上並不是養胎的地方,就是接下來生產養孩子也都不變,又無人服侍,總不能讓他操心這些事吧?”路少夫人就又笑道:“且他本也是要人服侍的呢。”
寧婉就有些懂了,“你這是還要……”
“不錯,我帶佩玉回去,讓她好好生下孩子。這邊我再留下一個人,是自婆婆那裡要來的,名叫藏珠,讓她再陪着我家大少爺一年。這一次我索性大方些,連避子湯都沒有給她喝,看她能不能也懷上一個。”
這種以毒攻毒的法子寧婉也曾聽過,說白了就是讓偏房們鬥去,正室只居中收漁翁之利。表面是多了一個爭寵的人,其實卻不然,身爲正室與偏房鬥本就是降低身價,輸了贏了都丟臉,置身事外才是正確的法子。
據說男人們就是如此,如果正室與偏房爭寵,心裡往往覺得旁邊人可憐,但他們在偏房間流連些日子後就又會感覺到正室的大度和超然,重新心回意轉了。
就比如路百戶,原本覺得佩玉在虎踞山上陪着他吃苦不容易,對她心存憐惜,若是路少夫人也來陪她,至多也與佩玉一樣而已。但是路少夫人將佩玉接回了安平衛,好好地讓她生下孩子,又將藏珠放在虎踞山上,過上一年就與佩玉一樣不容易了。而此時路少爺再想想留在安平衛照顧一家老小並佩玉和佩玉所生子女的妻子,只要他還是個有心的人,最憐惜的應該就是路少夫人了。
道理就是如此,十分簡單明瞭,效果應當也不錯。
最起碼寧婉此時想不出什麼反對的,雖然她心裡覺得並不應該如此。
路少夫人見盧夫人什麼也沒說,就轉而道:“我竟差一點忘記告訴你,你公公已經將指揮僉事之職給長子襲了,經兵部一紙文書這個四品官職劃入了京衛。現如今周老夫人去了京城看望兒孫,你公公暫留在指揮史府上襄贊軍務。”
周老夫人去京城的事不出意料。而公公既然將指揮僉事之職給了在京城的兒子,那麼安平衛的指揮僉事府就要交出來給下一任的指揮僉事,所謂的在指揮史府上襄贊軍務也就是幕僚,不過是謀個存身之地而已。畢竟如今公公其實無處可去,恐怕他既不想去京城也不想回虎臺縣老宅,最後只得留在指揮史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