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穿好衣衫,匆匆洗漱完畢,隨手挽了個慵妝髻,便出門看好戲去了。想來一大早便有下地幹活的老農發現秦英了,說不定大家正圍着他瞧熱鬧哩。
很可惜,楊雁回起得太晚了,沒看到秦英狼狽的模樣。倒是看到她家鄰居,那隻大黃狗的主人小黑哥在罵街,什麼“我撿來了,就該是我的。憑什麼他們牽走?幾兩銀子就打發了我……吝嗇鬼,挨千刀的,沒良心呀……”
小黑哥爲人還成,就是對銀錢有些斤斤計較,只要他認爲該他得的錢沒得着,就忍不住要罵罵人發發火撒撒氣。
小黑他娘走來勸兒子:“大清早的,別罵街了,快回來吃飯。”
楊雁回便問小黑娘發生何事了。小黑娘便跟她說了。
原來小黑一大早下地,結果牽回來一匹馬,說是在地頭看見的。那匹棗紅色的駿馬,銀鞍彩轡,異常神駿,一看便知是哪個公子哥的。
不多時,果然有兩個模樣清秀的小廝來尋馬,說是他們公子的。小黑娘怕惹了不該惹的人,便讓他們將馬牽走了。對方送了他家二兩銀子的謝禮。
小黑娘喜得什麼似的,二兩銀子夠家裡過一個月了呢。偏小黑覺得對方給的少,娘不該這麼痛快就讓他們牽了馬去。
楊雁回聽得好笑,又問:“有沒有見到那個丟馬的公子?”
小黑娘只說:“沒。倒是聽焦七叔說,他一大早下地,看到個公子吊在樹上,便救了下來。那公子說,昨兒個夜裡趕着進京和家人團圓,遇到歹人搶了他的銀袋,還將他吊了起來。唉,真是可憐。咱們這裡一向治安大好,從沒聽過這樣的事,怎麼偏生讓個半大孩子給遇見了?焦七叔說,孩子手腳都不能動了,好半天才緩過來。幸好他家小廝一大早就出了城來尋他。不然可怎麼是好?焦七叔本想帶他回家歇歇,見他不願意,又來了照顧的人,也就罷了。想來那馬也是那公子的。”
居然沒能引起大家的圍觀,遭受一番指指點點,真是可惜了。楊雁回只得悻悻回去了。
吃過早飯後,閔氏便收拾了些糕點,又將昨夜沒來得及下鍋的餃子裝了好些,帶着三個兒女去了兄嫂家走親戚。
閔舅舅一家人原本高高興興的接待小姑和表弟表妹。結果發現閔氏帶了餃子來,臉色當時就不好看了。
舅舅不悅道:“素貞,哪有回孃家還要自己帶飯來的?”妹妹往日從未做過這樣叫他們臉上不好看的事。
閔氏便道:“這是肉餡的餃子,擱不住。在家白放着也是壞了。”
楊鶴忙道:“舅舅,你不知道昨兒個夜裡的事。”他將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講給了舅舅一家人聽。閔大舅一家這才知道,閔氏爲何帶了餃子來。
因楊崎沒來,閔舅媽說話便也少些顧忌。她對雁回道:“下次可不敢這樣了。莫說你姑娘家家的,事情鬧大了傳出去不好聽。單說你大伯兩口子,那可都是不好惹的。那兩口子昨兒個吃了那麼大虧,萬一日後尋你們晦氣,甩又甩不脫,如何是好?”
楊雁回只得點頭稱是,只說往後都不敢了。
閔家在鄉間也有百十來畝地。午飯時,舅舅、舅媽又和閔氏聊起秋收的事。
今年秋收比前兩年晚,京郊的莊戶人家,幾乎各個都是中秋後纔開始收玉米。八月十六不走親戚的人家,今兒個已開始忙活着收糧食了。楊家打算十七收玉米。
閔氏感嘆了一回:“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話果然不假。上回被雹子砸的那些人家,沒成想到是小賺了一筆。朝廷免了後半年的賦稅不說,還發放一筆賑濟,又有好心的人家給他們送了玉米種。那玉米種雖不值什麼,那也省一筆小錢不是?現在人家那玉米杆長得也可高呢,就是才結出玉米棒子來。可現在離霜降還早着呢,那玉米還能再長些日子。只要不耽誤麥苗破土,少說還能讓那棒子長十幾二十天。這麼下來,人家的收成比往年也少不了很多。”
閔舅媽笑起來:“我怎麼聽着,你恨不得讓自家也被砸一回。”
衆人聞言都笑了。
閔氏也笑了:“寧可不掙這錢,也不想挨雹子砸。想想好好的莊稼都被砸死了,怪心疼的。”
閔舅舅道:“聽着也是稀奇。他們那莊稼長得倒是快。我都想弄點這樣的玉米種,明年種到自家地裡去。”
衆人又笑了起來。
楊雁回對那個發放玉米種的大宅子越發好奇了————到底是誰的宅子?
……
吃過午飯不久,閔氏便帶着孩子們告辭回家,想着安排明日的活計。
這時節的鄉間,到處是一片片金燦燦的田野。那地連着地,莊稼彷彿一直長到了天邊去,真真一派明媚秋光。莊戶人家心裡高興,因而到處充盈着豐收的喜悅。楊雁回沒見過秋收的景象,時不時掀開簾子向外看。
騾車行至留各莊附近時,楊雁回忽想起羅晚霞來。
羅晚霞年紀尚小,且未曾婚配,又因是女孩兒,按照習俗,不能葬入祖墳。她的小墳頭到現在都孤零零的堆在荒郊野地裡。只是墳前的木頭碑已經沒有了。
胡喜梅爲此,又來尋她哭了一場。說她途經羅晚霞墳頭附近時,親眼看見將木碑推倒的,不是別個,正是羅晚霞的堂姐,喚作羅朝霞的。胡喜梅因實在不忿,上前和羅朝霞吵了一架,偏生她嘴笨,不但吵不過,還白給人罵了一通。
楊雁回便問:“那羅朝霞爲何推了晚霞的碑?”
胡喜梅道:“以前晚霞說過,羅朝霞因祖父母生前偏愛晚霞姐弟,便一直懷恨。那日在晚霞墳前,又聽羅朝霞罵罵咧咧,說晚霞死了都不放過她,帶累她被人退親。”說到這裡,胡喜梅不免唾罵道,“要我說,那羅朝霞是活該。她原本與人定了親的,可人家知道了她父母做下的惡事,便退親了。這下我看她去嫁哪個。”
羅晚霞的父親得子較晚,兩個孩子都比弟弟的小。羅晚霞的堂姐今年已十五歲了。
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看着死人的碑,不但不害怕,還給推了。那死去的人,還是給她父親逼死的。她竟也下得去手!這得是什麼樣的人?
楊雁回想起苦命的羅晚霞,便心情不好。她放下車簾,坐回車裡,長長嘆了一聲。
騾車繼續慢悠悠前行,前面忽傳來一陣說笑聲。楊雁回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只見對面過來五六輛平板車,車上頭堆着滿滿的玉米,前頭有人拉着,後頭有人推着,一旁還有人扶着。滿載而歸的農人,各個喜氣洋洋,高聲說笑。鄉間的小徑上,一路盡是歡聲笑語。
偏這時候,傳來一聲嬌叱,破壞了氣氛:“你們走快一些,不然就讓到一邊去。”
原來幾輛平板車後頭也來了一輛騾車。這下兩輛騾車中間夾着幾輛平板車,誰也走不得了。
拉車的人自是不願意讓的,再讓就得讓到玉米地去了,上下都不容易,且得費力氣。倒是騾車,反正是騾子拉車,人倒是不費什麼力氣。
今兒個趕車的是楊鴻,他眼見如此,便回頭對車廂裡的人道:“娘,這路有些窄,咱們讓一讓吧?”
閔氏便對一雙兒女道:“咱們先下去。”
“嗤,傻子!”對面騾車裡傳出一聲不屑的嘲弄,還是那個嬌叱的聲音。又聽見那個聲音喊道,“你們都讓開些,既知自己走得慢,就不該擋了路!”
楊雁回下車後,心下好奇是什麼人在嚷嚷。她從車後轉出來,就見對面車窗處,一個模樣俏麗非常的少女探出頭來,氣勢洶洶的讓老農們給她讓路。
看見那少女,楊雁回卻暗暗吃了一驚。這張臉竟和羅晚霞有幾分相似,只是羅晚霞年紀尚小,還未長開,這少女已出落得十分水靈了。只是這模樣好生面熟,似乎在哪裡見過,她卻是想不起來了。
就聽一個推平板車的婦人道:“你們羅家的車子是金子做得不成?大呼小叫,沒一點教養。”
又聽另一個推車的婦人道:“忍心害理,逼死大伯兒女的人家,能教出什麼有教養的孩子。”
這少女果然是羅朝霞!
只聽羅朝霞怒道:“哪裡來的潑婦,這般貧嘴賤舌,竟敢污衊我家!”
那婦人只是冷笑:“污衊?你們以爲悄沒聲的把人賣了,就沒人知道了?沒成想羅晚霞是個烈性子,跳河死了,鬧得多少人都知道了。”
便是羅晚霞不死,天長日久的,留各莊人總不見她姐弟,勢必也要起疑心。
羅朝霞待要說什麼,卻見對面的騾車後頭轉出來母子三人。
楊鴻眼見對面無禮罵人的是個少女,也懶得理論,只是跳下車,牽過騾子,慢慢的下到了玉米地裡,免得顛簸狠了。幸好那塊地裡的莊稼已收了,玉米杆也早放平了。
羅朝霞雖不認得楊家兄妹三人,卻認得閔氏。她忙下了車,走了過來,原本怒氣衝衝的面孔,早已堆滿了笑容:“原來是楊太太,幾日不見,楊太太這一向可好?”
閔氏皮笑肉不笑:“我還當是誰,原來是羅姑娘。”
眼見楊家的騾車讓了路,拉平板車的人便繼續前行,漸漸遠去了。
羅朝霞又對閔氏笑道:“楊家的魚真是越來越好吃了。我們昨兒晚上的中秋宴,就是吃的楊家魚塘的魚。一家子人,再沒一個說不好的。怪不得我太姑姑過壽,總買你家的魚。”
太姑姑?過壽?買楊家的魚?年年過壽都從楊家買魚的老太太,楊雁回只知道秦家的老太太羅氏。
老太太姓羅,這羅朝霞也姓羅……
楊雁回終於想起來在哪裡見過羅朝霞這張臉了。可不就是去年在羅氏的壽宴上見過一回麼?她還聽見羅氏身邊的小丫頭咕唧過:“太姑姑?虧叫得出來。早出了五服的親戚了。穿得如此寒磣,分明是想攀上了關係,日後好來打秋風。”
其實以如今的楊雁回看來,那時候的羅朝霞打扮的絕不寒磣。只不過放在衣香鬢影的秦府,就顯得很寒酸了。
秦家老太太出身安定府羅氏一族,羅晚霞家卻是和留各莊早就打成了一片,像是土生土長的留各莊人。這麼遠的親,這羅朝霞是怎麼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