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穆夫人生日這天,閔氏先去了一趟花浴堂,想將今日的事情安排下去後,再回來帶楊雁回去通州。誰知楊雁回一大早留了信箋,便去女浴堂叫了個女工,讓在女浴堂套了輛車,說要往通州去,根本沒和閔氏說一聲,身邊也只帶了一個秋吟。
楊雁回只帶一個媳婦子一個丫頭,便離了青梅村的事,常有發生。是以,女工也沒多想。只道是姑娘有事吩咐,反正也是算工錢的,便和楊雁回一同去通州了。
直到車子離了京郊,一直進入通州地界兒,秋吟才小聲對楊雁回道:“姑娘,這回太太定要發火的。說不得連我也要跟着被責罰。”
楊雁回笑道:“以前我說什麼來着?”
秋吟道:“凡事都要和姑娘一條腿。”
“這就對了。便是要挨罰,咱主僕兩個也一起。娘那個人心軟,她撐死罰個跪,大不了我給她打兩下麼。總好過讓你家小姐我日後嫁進穆家吧?”
秋吟道:“也對。我瞧着穆夫人和程媽媽,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主兒。”
楊雁回忙誇讚道:“好丫頭,正該這麼想。”她是真做好了回去被揍的準備的。總之這次一定要氣得穆夫人不肯娶她過門。
這個想法,她來之前便告訴秋吟了。秋吟還是義無返顧陪她一起來了。
車子慢慢朝着通州州府衙門方向行去,前頭忽傳來一陣暴喝聲。
“吃白食竟敢吃到大爺頭上了!沒錢你喝什麼酒?找揍呢?!”
“誰說大爺沒錢!你……再……再來瓶酒!”
“滾!”
接着便聽見一陣叮叮噹噹桌椅碗盤翻倒之聲,又是拳頭和腳落在人身上的聲音。
楊雁回聽到那要酒的聲音,立刻分辨出是秦英的聲音。她掀開簾子,果然見秦英一身素服,倒在地上,被街邊酒館裡的小二在毆打。一身的功夫似乎都被忘記了一般,只是跟個死人一樣躺着捱揍。只是短短時日,他人已憔悴得不成樣子。看這身穿戴,蘇姨娘應當已經過逝了。崔姨媽說,秦英是空手離開秦家的。那種時候,秦明傑趕他離開,自然也不可能再給他傍身的銀子。就算他身上還帶了散碎銀子,給蘇姨娘買些拿藥,買吃食,還要尋個舒服的住所,待蘇姨娘去世後,再買一副薄棺材發送,估計也用光了。
楊雁回一時不忍,便從錢袋裡拿出兩塊散碎銀子來,交給秋吟,如此這般交代了幾句,又喊了那女工停車。
秋吟從車上下來,對那個幾個打人的店小二道:“停手,我們主子說了,這人的酒錢多少,算她的。”
那幾個打人的停了手,打量一眼秋吟,只當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小丫鬟。其中一個道:“他連吃帶喝,用去了二百個錢。”
秋吟拿出三錢銀子來,給了那小二,道:“多的那些,他愛喝就讓他全喝了酒去罷。”又取出八錢銀子,放在秦英身邊,道,“我們主子說了,以前相交一場,雖不知你爲何叛出家門,也不忍見你如此,你好自爲之吧。”
秋吟交代完,便又返身上了車。待車子動起來後,秦英忽然清醒了,從地上站起來,叫道:“楊姑娘!”
秋吟聞言,對楊雁回道:“姑娘,你聽,他知道是你。”
楊雁回卻沒有停車的意思,只是道:“李嫂子,我們快些趕路。”
清醒後的秦英,卻是騾車甩不掉的,不過片刻功夫,他便已追了過來,道:“楊姑娘,你最好停一停,我若是追你到車廂裡,只怕你面上不好看!”
楊雁回氣得掀開簾子,惱道:“我好心幫你一次,你要做什麼?”
“我有些話要問楊姑娘,我看楊姑娘還是下來,選個清靜的地方好了。茶館、酒樓,都行!反正比這樣當街被我強拉着說話好!”
那趕車的李嫂子只以爲遇到了什麼狂徒,舉鞭子抽在他身上:“小畜生,快滾!休要再吃我鞭子!”
秦英卻是紋絲不動,對楊雁回道:“你最好讓她停手,她要是再來一鞭子,我就將你的車掀翻!”
楊雁回真想啐他一臉唾沫星子。她覺得自己真是可笑到家了,好端端的招了個煞星過來。當下冷笑道:“秦公子見諒,有前車之鑑,我可不敢與公子獨處。”
秦英道:“今時不同往日,我今日絕不會再犯糊塗,何況楊姑娘身份也不同了,我便是要犯糊塗,也犯不到你身上去。”她現在是穆振朝的未婚妻。所謂朋友妻,不可欺。他還沒混賬到非禮朋友妻的地步。
楊雁回嘆口氣,只得隨他下了車。李嫂子叫道:“姑娘。”
楊雁回道:“放心,不會有事。”
楊雁回隨後選了一處茶館,進了一間雅閣。她覺得秦英這小子酒品不好,如今又喝得有五分醉了,再喝下去,誰知道他會幹出些什麼來。所以,還是選茶館安全。
依着秦英的意思,李嫂子和秋吟都被楊雁回安排在雅閣外頭守着。
坐定後,楊雁回打量秦英一眼,問道:“蘇姨娘沒了?”
秦英道:“是,我娘她死了。臨死前,她什麼東西也吃不下,躺在牀上整整疼了七天。無論我強行灌她什麼藥下肚,都不能讓她舒服一點。直到死了,她纔不疼了。
楊雁回不語,只是默喝了杯茶。
秦英忽然問道:“你心裡是不是覺得很痛快呢?”
“我爲什麼要覺得痛快?”
秦英道:“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只要你在我們家出現,我娘就會倒黴,我們家總要出些狀況。楊姑娘,你真的和我們沒仇麼?你幫着秦太太對付我娘,後來又放火燒我家,這一次,往秦家送那套首飾的人也是你。”
楊雁回暗自思忖,放火的事要不要繼續抵賴?她就知道,等秦英腦子清醒後,還是會懷疑她的。只是這小子雖說依舊疑心她,卻再沒爲此事找過她麻煩了。
秦英又道:“楊姑娘也不必抵賴。當初我一時糊塗,被你糊弄了過去,事後我又查過。我記得元宵節那天,你摔倒在一個鋪子前。後來我想起此事,特地找到那家鋪子問過,他們元宵節那日,丟過火鐮。”
楊雁回低頭喝茶不語。
秦英又道:“只是當時反正家已經燒了,那些奴僕也處置了,我便放你一馬罷了。”
楊雁回聽了這話,乾脆擡起頭道:“火是我放的又怎麼樣?你也該想想,我爲什麼要放那把火!”
秦英不言語了。他要不禁錮楊雁回,楊雁回何必燒了秦家。
楊雁回又道:“我們有什麼仇?若非說有仇,那也是你一次又一次主動來惹我。”
秦英好笑道:“楊姑娘,我若是告訴你,中秋那次,如果你執意不從,我最後也不會對你怎麼樣呢?那晚我吃了那麼大的虧,但也沒有把你的醜事說出去不是?”
楊雁回聽得這話,氣得只是冷笑,忽然擡手,重重給了他一耳光:“我告訴你,我早想打你了!每次想起那晚,我就想砍你幾刀!你還好意思把自己說得像我的恩人一樣?!”
秦英本就帶了酡紅的面上,又漸漸浮起五道指印。
不待秦英發火,楊雁回起身,推開窗子,指着下面的街道,怒道:“你現在就對着底下嚷出去好了,就說花浴堂楊家的姑娘,有野男人!”
穆振朝反倒沒轍了,只是端坐着不肯動。
楊雁回冷笑道:“你說你那晚會停手,我憑什麼信你?我只知道,我怎麼掙扎都掰不開你一根手指頭。真對不住,我一點也不相信你今天的話。在我看來,當晚如果不是俞謹白經過,我早就完了。我和俞謹白清清白白,無論當初還是現在,什麼都沒做過。當初甚至,我心裡根本沒有他。是你自己有問題,你當時滿腦子男盜女娼,不過是看到有個男人救了我,我們又認得,你便硬要往那裡想罷了。如果現在有個人闖進來,看到我們兩個坐在一起喝茶,難道便要懷疑你我之間有苟且嗎?你差點毀了我清白,過後又平白懷疑我與人有私情。難道當時俞謹白經過,爲了避嫌,便不該來救我纔對麼?你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
秦英一時竟啞口無言。
楊雁回又嘲諷道:“其實你骨子裡還是跟你娘有幾分像的。同樣都那麼狠毒。我當初不過是年幼不懂事,說話太冒失,惹你不快罷了,你仗着喝醉了,就耍酒瘋,要毀人清白。”
秦英垂眸:“對不起。”
楊雁回勾起脣角:“不過你們也有不同,至少,你表面上還是講理的。”
這話裡的諷刺太濃,秦英好笑:“表面上?”
楊雁回道:“難道我有說錯?我不過跟着我娘往你們府裡送過幾次魚,你們家那堆爛事,我便知道了個差不多。難道你身爲秦家的長子,就真的什麼風聲也沒聽過嗎?請問,你們家大小姐是爲什麼死的?你的胞妹秦芳,爲什麼會嫁給了霍志賢那樣一個淫慾無度之人?”
秦英的面色一分分白了下去,饒是雙頰酡紅,都掩蓋不住血色的消褪。
楊雁回又道:“就算秦莞那次是事出突然,那秦芳要嫁的是什麼人,她自己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麼?敢問你這個做大哥的,有爲她做過些什麼嗎?你是不是在想,反正秦莞也死了,你沒必要爲了一個沒有感情的異母妹妹出賣自己的生母?反正秦芳很滿意這門親事,你也沒必要勸她不要嫁過去?你真乾淨,真清白!其實你不但像你娘,還很像秦明傑。本是骨肉至親的女兒家,在你們父子眼裡到底算什麼?踏腳石嗎?”真不愧是秦明傑養大的。
眼看着秦英氣得面部一陣抖動後,卻又剋制住了脾氣,繼續沉默,楊雁回又道:“至於你說的什麼首飾,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只往你們家拿過一次首飾,是想賣給秦太太的,後來的事,我一概不知。”就算她知道,至少在這件事上,也要咬死了說不知道!
秦英道:“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楊姑娘何必還要裝傻呢?我又不會爲這個將你怎麼樣?你表姐和芳兒早已勢不兩立,你姨媽的嘴會那麼緊,對你們瞞着我的事?”
這次輪到楊雁回沉默。
秦英仍舊執着於自己最初的疑惑,問道:“楊姑娘,我們之間,我是說,在那一年的八月十五之前,真的沒仇嗎?”他只知道她在秦家門前被撞過一次,傷得很重,後來死裡逃生。但撞人的馬車不是秦家的。況且那麼小的小女孩兒,哪裡來得這麼大恨意?
楊雁回面不改色道:“沒有。雖說早就瞧你們家不順眼,但我楊雁回,還有我們楊家,跟你們秦家,還有你們秦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任何過節。後來的事,全是你自己多心。原來你今日強迫我和你來這裡說話,就是爲了問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們秦家有哪些仇家,難道你自己不知道?”
秦英道:“也對,憑楊家也沒資格做秦家的仇家。”
都這種時候了,這小子還這麼擡舉秦家,貶低別人家。楊雁回暗暗在心裡又朝他面上啐了一口。臉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