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表姐的心思
碧藍如洗的天空中,悠悠然飄着幾朵白雲。一輛獨駕騾車行在鄉間的小路上。小路兩旁沃野千里,路上並無其他行人。天地間竟好似只剩了這一輛騾車在田間慢慢趕路。
路途有些顛簸,任那騾子再健壯,車廂造得再四平八穩,都難免被顛出些吱吱呀呀的聲音,再和着噠噠的蹄聲,便將車裡的低低絮語,悄悄掩去了。
崔婆子打量了幾眼女兒。綠萍今日梳了個垂鬟分肖髻,髻上點綴了幾朵小小的銀珠鈿,項上掛着紫銅長命鎖,身穿一件月白色斜襟上襦,袖口處繡着一圈蘭草,外邊罩一件豆綠色半臂,下着月白色石榴裙,裙邊的蘭色蝴蝶長穗宮絛上繫着一塊通體翠綠的鯉魚佩。這身打扮十分清雅,反倒襯得她清秀可人。
自打入了侯府,綠萍穿衣打扮便越來越素淨。崔婆子不由暗暗點頭,還是她的女兒聰明懂事。不像紫苑那個蠢貨,自打跟着秦芳入了侯府,便一日比一日打扮的出挑。
秦芳每回一次孃家,崔婆子便見那紫苑的衣料更好了,衣裳顏色更豔麗了,首飾也每次都變着花樣。整日這麼花枝招展的,到底是打扮給誰看,衆人心知肚明。紫苑也不想想,秦芳那樣的脾性,容得下她這般放肆麼?待秦芳在侯府站穩了腳跟,保不齊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紫苑。
只是女兒這身打扮,似乎還缺了什麼。崔婆子皺了皺眉,問道:“那支蟲草簪呢?”
閔氏送的那支蟲草簪,樣式一看就是給年輕姑娘戴的。崔婆子便將簪子給女兒拿去戴。誰知今日綠萍竟然沒有戴着那簪子。
綠萍不屑地撇撇嘴道:“戴那個幹什麼?又不是什麼稀罕物件兒。”
崔婆子怒道:“你敢嫌棄你姨母送的東西?咱們能有今天,靠的是誰?還不是你姨母?你可不能沒了心肝,剛過了幾年好日子,就忘了你姨母的恩情。”
原本她一直在秦家做粗使婆子,她男人也只是個做最低等活計的下人。夫妻倆每天受苦受累不說,還要受許多氣。連帶着她們那纔不過五歲的女兒,也處處被那些做精細活的丫頭們欺負。有的管事媳婦黑了心肝,總愛尋由頭剋扣她們這些最低等的奴才的月錢。就連冬衣,她們穿的也比旁人薄。即使如此,她們一家三口都差點被攆到莊子上去,好換別人進府伺候主子們。
那時,是閔氏沒忘了她這個表姐。楊家還未見起色時,閔氏便時常接濟她,還比照着秦府發放給她們母女的冬衣,做了一模一樣的送了來。那冬衣裡面絮了厚厚的新棉花,又鬆軟又暖和。
待楊家的生活漸漸有了起色,閔氏不忍看她一家三口如此受苦,便給了她一些銀錢,讓她拿去討好上頭管事的人。雖然錢不多,可也儘夠她使了。她和她男人靠着在秦府幾年的歷練,早已學得會說話、會辦事,再有了銀錢通融,這才漸漸升了上去。女兒月牙也一步步升上去,先是伺候姨娘,後來還被選入了秦芳的院子,做了秦芳的貼身丫頭,還被秦芳改了名,喚作綠萍。現如今,竟一晃十二年過去了,綠萍都十七了。她男人卻在幾年前得病死了。
她做了管事婆子後,自然也不會忘了回報表妹。秦家續絃的太太葛氏身份低微,蘇氏時不時便刻意打壓她。還變着法子將和葛氏哪怕有一絲絲瓜葛的人全都弄走了————給秦家送魚的那家人也遭了牽連。
內宅本就是蘇姨娘的天下,跟葛氏有牽扯的人本就不多,趕人走也十分容易。可秦家還是要吃魚蝦的,趕走了這家,總得再找下一家。崔婆子便想辦法找人在蘇姨娘面前說好話,促成了楊家給秦家送魚的生計。只是閔氏於她的恩,是雪中送炭。她還閔氏的那點情,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綠萍道:“姨媽對咱們的恩,我都記着呢。我下回來一定戴上,成麼?”
崔婆子仍舊不悅道:“你今日就該戴上。”
綠萍道:“姨媽的好意我都知道,那簪子我也好好收着呢,總有戴得到的時候。再說了,我就算不戴那簪子,也照樣念着姨媽的好。只是今日實在不行。那是如意銀樓的做工,我若戴上,萬一被夫人看到,豈非要倒黴?”
崔婆子聞言,奇問:“這是怎麼說的?如意銀樓的東西,還能平白無故惹了你們夫人不快?”
綠萍道:“你忘了?她那日搬了整整一匣子上好的珠寶首飾回孃家,說是侯爺買給她的。其實都是她用小花招下套,逼着侯爺買的。侯爺不想出這筆錢,便讓如意銀樓的人去侯府的賬房領錢。賬房雖見到了侯爺的簽章,但也不敢隨意將這麼大一筆銀錢給人,便去請示了老夫人。老夫人當時就被氣到了,但爲着侯府顏面,還是命賬房將銀錢付了。夫人從孃家回去後,便被老夫人叫去狠狠訓斥了一頓,指責她拋頭露面、有失身份、丟了侯爺顏面、有損侯府體面。老夫人還說,這買首飾的錢走的既是公賬,那珠寶首飾就該歸入公中。當即便讓人收了那一匣子首飾。檢查後發現少了一根玉簪,便讓夫人自己拿錢補上。夫人被羞辱得好沒臉。侯爺那幾個通房、侍妾,沒一個是吃素的,私下裡好生取笑夫人。現在夫人看到如意銀樓的東西就生氣。”
崔婆子道:“那日二小姐回門,恨不得喊得人人都知道,威遠侯特特買給她一匣子一等一的首飾。如今府裡的人,都以爲她在夫家極有體面,極受尊重。我尋思着肯定沒這麼簡單,沒想到實情如此不堪。你們老夫人也太刻薄了些,連已經送了秦老太太的玉簪都不肯便宜了她。”
綠萍蹙眉嘆道:“老夫人素來看不起我們夫人。人家原本挑中的就是大小姐。蘇姨娘滿心以爲弄死了大小姐,二小姐便有好日……”
崔婆子忙低聲喝住她:“胡說什麼?”說完,警醒的掀開簾子往外看了看。駕騾車的老漢正在低頭打盹,沒有絲毫反應。
綠萍知道自己話說過了頭,嚇得縮在一邊不敢吱聲。
崔婆子將頭探出窗外,高聲罵道:“王老三,你趕這段路時別老打瞌睡,萬一騾子走錯了路,看我不收拾你。”
趕車的老漢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他連連道歉後,重新打起精神,繼續趕車。
綠萍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崔婆子回過身來,狠狠瞪了她一眼。綠萍越發縮着身子不敢再說話了。
馬車依舊小幅度的顛簸着,崔婆子和綠萍也被顛得一晃一晃的。她兩個睡不着,又實在悶得慌。沒一會兒,崔婆子又開口了:“去了你姨媽那,多和她親熱親熱。”
“哎,知道了”綠萍答應了一聲,又道,“我什麼時候對姨媽和雁回不親熱了?”
崔婆子又對女兒道:“倘若你能給威遠侯做小,那最好不過了。可二小姐是個不容人的,她到底存的什麼心思,咱孃兒倆也不一定猜得透。若二小姐連你都容不下,我便求她放你出去。讓你姨媽給你在外頭找個好人家。跟你姨媽家差不多就行。人都說,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你是伺候過侯夫人的貼身丫頭,配那樣的人家也夠了。我瞧着鴻哥兒那孩子就不錯,才比你小三歲。這女大三,抱金磚,你們年歲品貌也算般配。可你姨媽一心想讓他們兄弟倆考功名,偏他兄弟倆也確是讀書的料子,我也就不好跟你姨媽開這個口了。”
綠萍羞得雙頰緋紅:“娘,你亂說什麼呢?”
崔婆子卻道:“你害什麼臊?你都十七了,年歲也不小了,娘也該爲你的終身大事打算了。娘這些年攢了不少體己,到時候,都給你做嫁妝。”
綠萍原本還不好意思,聽到後頭,眼圈便熱了:“娘……”
崔婆子攬過女兒:“咱們孃兒倆早先受過大罪,以後是要享大福的。只可惜你爹走得早了些,看不到了。”
綠萍許久不曾被母親這般像攬孩子一樣攬在懷裡了,心下十分受用,便也隨她去了。崔婆子又絮絮叨叨起來:“咱們以前受過你姨媽的恩,往後說不定還要求她給你說親。你記住,不管你在秦家、霍家如何得臉,在楊家都不許放肆。”
“嗯”綠萍低低應了一聲。車廂裡一陣安靜後,綠萍又幽幽嘆了一聲,說道:“娘,我不想給侯爺做小。”
崔婆子怔了一下,又笑道:“你若願意享侯府的榮華富貴,娘隨你。你若情願出來過苦日子,娘也隨你。”
外頭隱隱約約又傳來王老三的鼾聲。
綠萍眉間顯出幾分愁苦之色來,嘆道:“榮華富貴又豈是那麼好享的?蘇姨娘和二小姐滿心以爲,做了侯夫人便可以風光無限。可夫人過的什麼日子,我最清楚不過了。她脾氣本就不好,這下更是變本加厲,隔三差五便尋着由頭髮火,一發火便要罵人、罰人。虧得我早些時候趁着她心情好,告了假,今兒個便悄悄出了府。不然這會子,恐怕還在和紫苑一起受罪呢。我若真給侯爺做了小,在她手底下討生活,我自己想想便覺得艱難。可我也不想再給人當奴才了,也不想將來若我有了……有了孩兒,再給人做奴才。”
崔婆子不由將女兒攬得更緊了:“這些日子苦了你了,虧我做孃的竟還覺得如今的日子不錯呢。你說得對,你的孩兒不能再給人當奴才了。那命啊、富貴啊,都捏在主子手裡。他們要給便給,要收就收。”
綠萍低低絮語道:“若夫人念在我忠心耿耿侍奉了她一場的份上,待我尋了好人家,便放我出府也就罷了。若她非要留我,我也只能對不住她了。侯爺是個花心的,想爬……想給他做小,能有多難?我縱沒本事做蘇姨娘,可也不會做了秦葛氏。可……可我真不想有那麼一天。庶出的小姐、少爺,日子多半艱難,有幾個能如我們夫人那般好命的?便是我們夫人,如今也時常被京裡的貴婦人們,明裡暗裡的取笑排擠。偏紫苑是個傻的,還一心想着做妾。哎,她的苦日子在後頭呢。我倒是覺得雁回妹妹命好。姨夫姨母寵着她,鴻哥兒讓着她,鶴哥兒雖時常和她鬥氣,卻也沒有哪次真捨得叫她吃虧。”
崔婆子道:“你放心。你姨母是個厚道人,我若將你的終身大事託付給她,她定會仔細幫你相看好人家的。你將來的孩兒,也會如雁回那般好命的。”
母女兩個一時無話。騾車出了田間小路,漸漸駛向人煙漸多的村莊。趕車的王老漢也提起了精神,不敢在這樣的路段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