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芳原本是倚靠在一個大紅金線蟒引枕上,正自啜着一碗燕窩粥,眼見如此,不由坐直了身子,將手裡的彩繪細白瓷碗丟去炕几上,怒道:“這個楊閔氏,竟敢欺負到我的人頭上!”
綠萍連忙在榻前跪了,幫閔氏求情道:“夫人,求夫人莫要怪罪我姨母。她……我……”一副說不下去的樣子,乾脆不說了。
秦芳又道:“我早已叫別人都出去了,如今這屋裡只有咱們兩個。你老實跟我說,今日之事到底怎麼回事?鬧出那麼大的動靜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綠萍忙解釋道:“夫人息怒,我也不知怎會如此。我娘她……她並未知會一聲,便自去求了姨母在外頭給我說人家。夫人明鑑,這絕非是我的意思。”
眼見秦芳一邊與她說話,一邊拿手輕輕揉了一把膝蓋,綠萍便膝行兩步,上前道:“夫人,還是我來服侍吧。”
距離秦芳罰跪也有十來天了,可秦芳總覺得膝上時不時的還是有些隱痛。現在還算是好的了。之前整整一個晚上跪下來,接下來幾日,直難受得她想剜了這膝蓋。
綠萍給秦芳輕輕揉捏起來,秦芳頓覺舒坦,又道:“你自己的臉還這個樣子呢,服侍起人來,倒不比平日裡錯上一半點。”
綠萍低聲回道:“這是我們做奴才的本分。這輩子能服侍夫人,是我有福了。人家都說,這是幾輩子修來的。”嬌聲婉轉、情真意切。
綠萍說話,聽着就是讓人舒坦。秦芳素來喜歡她乖覺、盡心、本分。這樣一個好比猛犬一般的奴才,怎能不讓主子受用呢?在秦芳面前,綠萍永遠都柔順聽話的像是她養的京巴,可是隻要她瞧着誰不順眼,綠萍便好像惡狼一般窮追猛打的去咬誰。
不過秦芳還知道,綠萍不只對她這個主子一人好。她侍母也極是孝順,對那個楊閔氏也還算不錯。
“夫人”只聽綠萍又道,“我對夫人一片忠心,蒼天可鑑。”
秦芳問道:“我且問你,楊閔氏說的那什麼……墩子……果真有這麼個人?你們相談甚歡?”
綠萍唬得停下手來,在一旁磕頭不止:“求夫人明鑑,我絕沒做過逾禮之事。那都是幼年的事了,我正月裡隨母去姨媽家走親,碰巧遇見過那家人也去姨母家做客。”
“哪個讓你磕頭了?”秦芳不耐煩道,“好好回話。”
綠萍這纔不磕頭了,復又跪在榻邊,給秦芳揉捏膝蓋。秦芳自是想不起應叫她坐在腳踏上,或是搬個小凳來坐的。當然,就是想得起,她也樂意讓別人多跪一會兒,也好對她那晚的經歷感同身受一下。
就聽秦芳又問道:“你老實跟我說,你對那個墩子,到底有意無意?”
綠萍又指天對地發起毒誓來:“夫人,若我起了二心,叫我……”
“閉嘴,哪個讓你發誓了?你只明白回話,到底有意無意?不許欺瞞我。”
綠萍手裡絞着帕子,咬着脣,死活不吭聲了,只是垂着頭掉了幾滴淚,嗓子眼裡逸出幾聲哽咽,都叫她拼命壓了回去。
不說看不上,那自然就是看上了。秦芳心下了然。看來那善事所指的,就是玉成這麼一樁姻緣了。天下筵席終有散,說的是她和綠萍主僕一場,也終有散的一天。放虎歸山卻是福,那個“虎”自然是說的綠萍。綠萍屬虎,且知道她們孃兒倆那麼多秘密,讓她離開侯府,可不就是放虎歸山?這些倒是都對得上。
這麼個伶俐人,真放出去了,秦芳還覺得怪可惜了。其他丫鬟,哪個也不如綠萍會服侍。至於綠萍知道的那些事,秦芳先是擔憂,想過之後,也就不那麼擔憂了。
綠萍向來嘴緊,且又沒有出賣她的必要。再者,將那些事說出去,綠萍自己也是死路一條。何況崔婆子還在秦府呢,綠萍若是敢走漏半點風聲,且要先想一想她的親孃怎麼個慘死法。這麼個孝順的乖女兒,想來也是不忍親孃受罪的。
不過最要緊的,還是自己的好日子。秦芳心想,不過放出去個丫頭罷了,能換來安生日子不說,還能擔個好名聲,何樂而不爲?
想到這些,秦芳罵道:“瞧你那點出息,做這個樣子給誰看呢?既是如此,便着人送個信出去,攔住你姨母,莫叫她悔親。”
綠萍驚呆了,半晌方哭道:“求夫人別趕我出府,我這輩子只願意伺候夫人。”
“不叫你配人,豈不有違天和?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可做不出。”秦芳冷冷道。
又問道:“那江家是什麼樣的人家?”
綠萍便一五一十的說了。
秦芳不滿道:“這種窮家破戶也敢說給伺候過我的人,楊閔氏也真不懂事,虧得我姨娘還誇她知進退、識大體、知恩圖報,是個好的!”
眼瞅着綠萍神色大變,秦芳便道:“行了,看把你嚇得。你既相中了,也就罷了,總比配府裡的小廝強,也怪不得你中意。改明兒我回稟了老太太,放你出去便是。你是我的陪房,我既要這麼處置,想來別人也不能有二話的。”
綠萍只得磕頭謝恩。
秦芳看了一眼她那張見不得人的臉,又道:“你這些日子不用當值了,好生養你那張臉去。府裡有好藥,都給你用,莫留了疤。哪有這樣的姨母,下這樣狠手打外甥女。你只管養傷、繡嫁妝,待過了中秋節,便放你出去配人。”萬一綠萍這張臉好不了,江家人不樂意了,她的善事便做不成了。何況綠萍是她的陪房丫頭,她總得多照拂些,讓衆人看看,跟着夫人的人,終歸比別人的日子好過多了。
綠萍忙又磕頭謝恩。心裡卻是長舒一口氣,終於可以避開霍志賢了。想起上次霍志賢看她時,那色迷迷的眼神,她就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摳出來。
其實她的臉變成這樣,還真怪不得閔氏。閔氏下那麼大力氣打人,都是她授意的。若只是不疼不癢給她幾下子,如何鬧得滿府皆知?即使如此,閔氏也沒捨得抓傷她的臉。是她後來躲在帳子裡,自己抓的。她的皮膚不容易留疤,況且她不會傻到真的抓出深痕,讓自己臉上留疤。
綠萍又奉承了秦芳幾句,便退了下去。
再說閔氏,好容易到了家,下騾車時,仍覺得身子不穩,人進了自家院子裡,還只覺得頭上在冒汗。舉起袖子擦了擦,不想卻是自己的錯覺。
楊雁回正在院子裡掐薄荷葉,瞧着孃親一副剛剛與人惡戰過一場的樣子,臉色發白不說,整個人好似筋疲力盡,走路說話都有氣無力的。她忙停了手,問道:“娘這是怎麼了?”
閔氏只輕飄飄道:“趕路累了,我進屋歇會兒,你莫來吵我。”
楊雁回纔不聽這話呢,攥着一把薄荷葉,連忙跟了過去。閔氏卻“咚”的一聲將門關上了。
楊雁回便順牆根挪去爹孃窗前,隱約聽見裡頭傳來閔氏的話,“打人也是個力氣活呀。這罵人、演戲,也都不是輕省活計,累煞我了。”
楊雁回正想繼續偷聽,眼角瞥見楊鴻從房裡出來了,於媽媽好似也要從竈間出來,便離開窗前,若無其事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