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刀光劍影,流民打扮的賊寇不斷地試圖往他們這邊涌過來。外圍甚至還有幾個人拿着狼牙棒,揮舞間血光四濺。
劉恆的馬在侍衛們保護的中間,黎陽營的士卒們也有一部分從前面趕上,拖住一截人。
由於提前換了衣服,捧墨他們爲了轉移視線,在前方調轉馬頭,向着鄉鎮的方向衝去,帶走了大部分的追襲者。
林喻喬閉着眼睛,只聽見兵戈的撞擊聲和風聲呼呼的在耳邊颳着。她感覺自己的精神已經有些麻木了,衣衫上也濺了血跡。
馬上的速度太快,她感覺臟腑都隨着顛簸快要震碎,只能靠着強烈的求生意志牢牢抓住馬鞍上的銅環。
不知跑了多久,等她再度睜眼的時候,身後的追襲聲已經快要聽不見了。到底是藏宮將軍送的好馬,他們將其他人都牢牢地甩在後面。
林喻喬的腿感覺到馬肚子都在顫抖,她動了動胳膊,想換個姿勢,不料一陣鑽心的痛襲來。
原來逃亡時她精神太過緊張,盡然沒意識到胳膊上被劃了道劍傷。
劉恆將馬勒停後,自己踉蹌着下了馬,又將林喻喬扯了下來。
“王爺。”
她試圖開口說話,嗓音卻乾澀嘶啞。
“別出聲,快走。”
用劍柄在馬屁股上用力抽了下,劉恆將它向相反方向趕去,然後拽起林喻喬繼續往深山密林裡跑去。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在山林裡跋涉,兩邊都是密集叢生的灌木,甚至有些半人高,腳下還有橫生的樹脈。
林喻喬一手用力拽着劉恆的手,不讓自己停下來,另一手還得努力揮開擋路的灌木叢。
她知道自己體力已經到了極限了,呼哧呼哧的喘着氣,兩腿灌了鉛一樣機械的動着,胸腔間都冒着血意,似乎一張嘴就能嘔出一口血來。
一路向前跑,也不管什麼方向了,一直到等他們自己都迷了路,劉恆才扶着樹停了下來,而林喻喬已經站不住了。
休息了一會兒,她掙扎着堅持起身,儘管腦子都不大轉了,但她還是記得,似乎劇烈運動後不能停住,一定要活動一下。
以前每次開運動會時,體育老師都會在運動員長跑過後挨個拍打後背,讓他們必須走動一會兒。
現在過了這麼多年,她已經不能記起前世的大部分經歷了,只有這些浮光掠影的片段偶爾會模糊的跳出記憶。
活動了下身體,感覺到稍微好過點了,林喻喬趕緊也拉住依着樹,撐住後背的劉恆走兩步。
藉着樹木枝葉間隙中漏下的月光,她發現劉恆胳膊上也有血跡,明顯比她的傷口更深。林喻喬猜側,應該是他在打鬥過程中,爲她擋了一下揮過來的長劍。只是沒完全擋住,還是劃到她胳膊上一點。
想到在今晚這樣的生死危急關頭,劉恆不僅沒有拋下她,還盡力護着她,林喻喬就覺得劉恆在她心中又變得光芒萬丈了。
就連劉邦這樣“起布衣而有天下”的亂世梟雄,當年在逃難時也害怕妻兒的拖累,將自己的孩子親手推下車。
每個女人都渴望着英雄救美的橋段,劉恆今日能這般對她,讓她既滿足又感動,這樣的男人怎麼能讓她不去愛。
而劉恆一邊默默的走着,一邊思索現在的情況。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竟然有人那麼膽大包天,直接扮作流民賊寇來暗殺他。
看起來原武城他中了暗箭沒有死,壞了京都裡那幫人的計劃,於是對方再出殺招,必要置他於死地。雖然那夥賊人扮作流民,可是身手明顯是受過訓練的,出手刀刀往致命方向刺。
幸好他在一片混亂中與捧墨換了衣服,如今那夥人應該都循着捧墨而去,他纔能有一線生機。
既然對方已經祭出了這麼大的手筆,應該是還有後招的,現在沒殺了他,也不會就此罷休。
雖然他的身體已經累到快撐不住了,之前剛剛癒合的傷口已經又有些裂開了,還是不能停下,得儘快尋一個安全的地方暫時躲避一下,等人都撤了他再儘快返回京都。
林喻喬偷眼看了劉恆一眼,他仍然鎮定的往前走,可她觀察着這片廣闊的沒有盡頭的山林,覺得心中不太妙。
擡起頭想看看北斗七星找找方向,這是她唯一記得的常識了。
可是樹木長勢繁盛鬱鬱蔥蔥,大樹的枝葉俱都高廣,遮天蔽日,偶爾的點點縫隙只容幾絲月光,看不到星星。
像是走到了密林深處,前方越來越黑了,沒有月光,也不見其他的聲音,林喻喬拽住劉恆的手,“王爺知道方向麼?”
劉恆皺着眉,“不知道方向,但是地勢是逐漸增高的,循着高處走,總會有路的。”
沒有絲毫野外求生技能的人聽着他的話覺得也蠻有道理,反正她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只能繼續跟着他走。
將近黎明時,傳來轟轟的雷鳴,不過一息,就有雨滴落下,先緩後急,噼裡啪啦的打在樹葉上,風吹的枝葉也簌簌作響。
又冷又累,靠在劉恆的懷裡,林喻喬望着周圍都是樹,心頭滿是恐懼。
她最擔心的就是打雷下雨了,據說在樹下很容易被雷劈到的,偏偏他們現在走到哪裡都逃不開樹。
這樣雪上加霜的困境,讓劉恆也覺得心焦。拍了拍林喻喬的背,他把人拉出懷裡,牽着她的手繼續走。
“不能停,繼續往前走,看有沒有地方避雨。”
在雨中兩個人又相互扶持着走了很久,林喻喬才發現遠方有一排黑乎乎的地方,看起來是山洞。
“有個山洞,有個山洞。”
她激動的拉着劉恆的手朝着那個方向而去,在洞前時,劉恆握緊了手中的佩劍,用肩膀擋住林喻喬,小心翼翼的朝裡面探頭。
感覺不到裡面像是有生物的痕跡,他們進去後,四下裡昏黑一片,也不敢繼續往深處走,就在洞口間避雨。
折騰了一晚上,劉恆再也撐不住了,順着洞中的牆壁,一點點滑坐在地上。
“王爺?”
林喻喬恐懼的低聲喊着劉恆,摸索着撲過去,卻感覺到劉恆身上不正常的熱度。
將額頭擱在劉恆滾燙的額頭處,林喻喬心間更加害怕起來。
劉恆本來就沒養好傷急着回去,如今身上舊傷加新傷,更兼淋了一場大雨,現在發起高燒來又沒有藥物,萬一他撐不住了,她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裡怎麼熬。
外面風雨交加,天一點點亮起來,林喻喬心裡無助極了,又萬分痛恨自己此時的無力,只能用力抱着劉恆掉淚。
“別哭啊。”
臉上被眼淚一滴滴的打溼,劉恆勉強睜開眼,喃喃道。
他的脣色蒼白,臉上卻不正常的潮紅,費力的擡起胳膊,想觸摸她的臉。
“喬喬,你不該來原武城的,要是聽話一點,在王府裡安穩呆着,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事。”
將溼漉漉的臉蹭在劉恆的掌心裡,聽着他的話,林喻喬更是哭的難以自抑。
半晌後她勉強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緒,貼着劉恆的臉頰,不斷地親吻他蒼白乾裂的脣和高挺的鼻樑,在他耳邊堅定的說,“我不後悔,不管生死我都想跟王爺在一起。我們會一起走出去的,我還等着王爺好起來,帶我一起回京都。”
聽了她的話,劉恆脣間溢出一絲輕笑,長長的睫毛顫抖着,緩緩覆蓋上了眼瞼。
看着他閉上了眼睛,呼吸也越發沉重了,林喻喬趕緊搖晃他,“王爺,你不要睡啊。”
“劉恆,劉恆,你撐住啊。”
依現在這個條件,劉恆要是發着高燒睡了,輕則燒壞腦子,重則醒不過來了。
“別吵。”
劉恆無力將頭歪在林喻喬的懷裡,制止她再呱噪。身體像泡在熱水裡一樣,一點力氣也沒有,關節痠痛,之前心口處的箭傷,也一陣陣的痛。
將劉恆衣角撕碎一塊,林喻喬沾了外面冰涼的雨水,覆蓋在他額上。
“劉恆,我都與你同生共死了,你可不能放開我不管,得儘快好起來啊。”
“劉恆,你怎麼就是不能喜歡我呢?”
“我要的也不多,有王妃在,你也不會給我太多,可是至少把心留給我啊。”
“讓我在今後的日子裡能夠帶着希望活着,不至於卑微到底,就那麼困難嗎?”
“我難道不值得你再對我好一點,更好一點嗎?”
“劉恆,你用定下的規矩和界限困着我,難道不也是困着你自己麼?爲什麼非要這麼拒我於千里之外。你送的莫名其妙的竹笛有什麼意思呢,人不可能沒有心的,你又不是真的竹子做的。”
攬着劉恆的肩膀,林喻喬在他耳邊不斷地說着話,到最後聲調漸漸哽咽,變成了喃喃自語。
“要是我們都出不去,最後死在這裡了。我娘和哥哥他們得多傷心啊,我娘一輩子受着委屈,從沒有風風光光的直起身子,有底氣的活過。我二哥還跟着你呢,他把我爹和大哥得罪慘了,如果你不在了,他該怎麼辦。”
“活了這麼多年,我還沒有認真的愛過一場,現在到如今你也不喜歡我,我怎麼能甘心。”
昏昏沉沉間,劉恆聽着她的話,心裡滋味莫名。
胸腔裡酸脹柔軟的像是被外面的雨水溢滿,不知什麼時候落進的種子被泡的鼓漲着,掙扎着衝破禁錮鑽出來。
他擡起沉重的眼皮望着眼前的人,林喻喬頭髮亂糟糟,滿臉是淚,臉頰還有灌木細小的劃傷,雙眼通紅腫着。
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他算盡人心難算天意,半生疏淡自持,仍逃不過兜頭而過的紅線千匝。
納她進門本是計劃之外,她卻不是讓他省心的那一類。
有着莫名的熱情,天真,還很麻煩,纏人,自恃美貌爲利器,有時候還沒規矩,令他棘手,心軟,也憐惜,猶豫,最終避不過,推不開,以致賠上了留存半生的情動。
此刻,如果劉恆還有力氣,他一定會無奈的向林喻喬承認,“到底是你贏了。”
這番生死危局,讓他的情緒也無所遁形。她的赤誠,他看在眼裡,她的希求,他不忍辜負。
如果她真的所求就是一顆心的話,他已經擱在了她的身上。
話語哽在喉間,劉恆沒等說什麼,就失去了意識。
什麼都不知道的林喻喬看着劉恆失去迴應,拉着他的手再也喚不醒時,像失去了支柱一樣,再也撐不住了。
呆呆坐了許久,林喻喬突然抹掉眼淚,她想着,自己一定要去做點什麼的。
總會撐過去的,沒有努力過怎麼能認輸。她攥着拳頭往自己臉上輕輕擊了一下,下定了決心。
小心的放開劉恆,讓他就勢躺下,冒着傾盆大雨,林喻喬跑出了山洞。
怕自己迷路,她小心的邊走邊做記號。身上的衣服已經溼透,一層層像有千斤重,既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又隨着冷風吹過,而遍體生寒。
不敢遠了去,附近她到處都找遍了,既沒有乾柴可以生火,也沒有野果可以果腹,只在一處樹下找到地下一叢叢長得茂盛的野草和野菜。
本來已經從一叢野菜旁走過去,林喻喬突然頓住,然後轉身再度回去。
地下的野菜,看起來有些熟悉,像是酸模。
在現代時,她在房東老太太那裡曾經見到過。
當時老太太怎麼說來着?
“你們年輕人不懂,酸模啊,這可是好東西。十年災害時,大家忍飢挨餓,全靠吃酸模才活下來的。而且它的葉子,還能退燒,當年缺醫少藥的,這個土方子能救命啊。”
那個時候她無知無畏,對於老太太的話很不以爲意。感冒發燒了,一片阿司匹林的事,誰能到處去挖野菜。
現在,可不就真的用上了,林喻喬蹲下身,仔細的辨別着地下的野菜。
被雨水沖刷的綠瑩瑩,鮮嫩的野菜,隨着風輕輕搖擺。根狀的莖葉粗短,鬚根又細又多,斷面呈黃色,葉片橢圓形,脆薄。
挖了一大捧酸模,林喻喬拖脫下褙子把它們裝了進去,冒着雨跑回山洞。
怕自己看錯了,林喻喬決定她先吃一口,確定有沒有毒。
捏着一片菜葉,她一狠心,一把塞進嘴裡。口感微酸,還有植物獨特的氣味。
抱着劉恆親了一下他的臉,林喻喬看着他長長的睫毛,認真的道,“如果我死了,劉恆你就欠我一條命。下輩子你不許娶別人了,守身如玉的等着我。”
到了晚間,肆虐了一天的大雨終於停了,感覺自己也沒有什麼不良症狀,林喻喬就把兩棵酸模嚼碎了,餵給劉恆。
又累又冷又餓,林喻喬夜間忍耐不住,就和劉恆相互依偎着睡了。
早上明亮的光線照進山洞,她一睜眼,就看到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劉恆!”
林喻喬驚慌失措的大喊,不知道他是自己起來了,還是被人抓走了。
難道他一個人走掉了?
胡思亂想着,林喻喬走出山洞,正好看到遠處有一個青衣人影向她走來。
“你去哪裡了?還以爲你扔下我偷偷走了!”
撲過去狠狠撞進劉恆懷裡,林喻喬流着淚委屈的道。
正好被撞在了傷口上,劉恆悶哼了一聲,摸着她凌亂又失去光澤的頭髮。
“去找吃的了。”
“你退燒了麼?”
看來酸模還是挺有用的,劉恆這樣子比昨夜好了很多,起碼能走動了。
墊腳去摸了摸他的額頭,林喻喬皺起眉,他額頭還是燙着,而且眼底佈滿紅血絲。
“沒事,吃完了就繼續走吧。”
劉恆遞給她三五個小巧的野果,兩人忍着酸澀嚥下去,又繼續互相攙扶着向深山裡走去。
邊走邊歇,忍飢挨餓,林喻喬感覺到劉恆灼熱急促的呼吸,知道他是強撐着的。不知道前路如何,萬一終點是峭壁懸崖,劉恆可是絕對沒法再走下山了。
“劉恆,昨天晚上到底是怎麼了?誰給大家下的瀉藥?”
一路走,林喻喬想起之前的疑問,就開口道。
聽她叫着自己的名字,劉恆覺得特別彆扭。別說夫妻,便是朋友長輩,也是不這麼直呼其名的。
“這麼沒規矩,哪有直呼其名的道理。”
“那叫什麼?如今就我們兩個人,不然你叫我喬喬,我叫你恆恆?”
說出口後,林喻喬自己也笑了,聽起來像是“哼哼”。
“便叫子平吧。”
無奈的一笑,劉恆說出了自己的表字。
“那子平,昨晚上的事是掌櫃他們做的麼?”
“不是,是你帶的那個丫頭,那可是個本事不小的。是從張家出來的人嗎?”
劉恆提到了九月,林喻喬也是吃驚,竟然九月不是個想勾引劉恆的蠢丫頭,而是個細作麼。
“說是張家的。自己贖了身後,就簽了賣身契隨了我。九月做了什麼?我昨晚上氣她不知進退,就趕到了後面伺候。”
到底是她讓九月跟着來的,被人鑽了空子,林喻喬低着頭,心裡開始發虛。
注意到她的樣子,劉恆捏了下她的肩膀,“不關你的事,別擔心。沒有你,他們也會找到別的口子放進人來。而且捧墨早前看着九月總往前院走,就把她關了起來,不然也不會只有一半人中了藥,給我們留下這一線生機。”
“是什麼有問題?飯嗎?還是茶?”
林喻喬覺得納悶,爲什麼只有一半多人中招。
“是酒裡。她藉口幫小二端酒,不斷的來往前院。她碰過的酒壺裡都下了藥,其他的酒壺還沒下完,就被捧墨發現,看她藉口停留在前院,怕她不安分,就叫人帶下去關了起來。另有一些人沒喝酒。”
“多虧了捧墨,肯定是九月想勾引你來行刺,後來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也不知道他們其他人怎麼樣了。”
她的最後這句話讓劉恆也沉默了,捧墨,捧硯,捧劍,捧蕭都是他一手□□出來的人,跟在他身邊這麼些年俱都得用,如今捧墨,怕是要折在這裡了。
到了深夜,他們堅持着走到了這座罕無人跡的深山密林最深處。
扶着粗壯的樹木歇息着,劉恆一停下來就再也動不了了。林喻喬看着他的樣子,知道他再也沒法繼續走了,並且更糟的是又發起燒來了。
“喬喬,之前,對不起。你所求,而我能給你的,已經都在這裡了。”
趁着還有力氣能說出話來,劉恆拉着她的手覆上心臟處。
以前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過,一向俯仰無愧。可是現在因爲心變了,當交付真心後,就不禁覺得他之前確實對喬喬太過嚴苛。她的所求本來也沒有什麼錯,只是他不敢接受罷了。
聽到劉恆的話,林喻喬先是呆了一下,然後瞬間喜極而泣。
這是表白麼?
在這樣的情況下,突如其來的幸福感足以壓倒一切的憂懼,她終於有種熬出頭的感覺。
過往的一切都不值得深究了,林喻喬迫切的想要尋到生機,想要與他一起活下來,去過一種名叫“未來”的新的生活。
就在她抱着劉恆又哭又笑時,突然聽到遠處傳來隱隱的歌聲。
“初一早起噻去望郎
我郎得病睡牙牀
衣兜兜米去望郎
左手牽郎郎不應
右手牽郎郎不嘗
我又問郎想哪樣吃
郎答應:百般美味都不想
只想握手到天亮
初二說噻去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