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媽肚子裡是天煞孤星

方嬤嬤和紅玉過去一瞧,就看到那布偶用簡單的白色錦緞縫製,由上而下寫了一排字,竟是繼母林婉如的名字和她的生辰八字。娃娃上面,還有細小的針,插在身上各處,兩人不由得臉色大變!

林氏倒真是不惜下血本,爲了誣陷歐陽暖還把自己的生辰八字都捎帶上,看來真是把她恨到骨頭裡去了。先是故意當着李氏的面裝病請來馬道姑,非要堅持在聽暖閣做法,便是要趁着做法大家都出去的時候將布偶埋下去。當時院子裡只有馬道姑和兩個徒弟在,他們將布偶埋在了牆角下,接着王媽媽再找藉口來搜查,當衆搜出布偶,人證物證,樣樣俱全了,院子主人便成了用巫蠱之術咒林氏的人。到時候林氏只怕會說,歐陽暖是因爲她懷孕了,怕她所生的兒子會威脅到爵兒的地位纔會謀害她,這樣一來,歐陽治必定不會輕饒!搞不好連爵兒也會被誤認爲幫兇……果真好狠毒的心思!

歐陽暖脣角輕輕一勾,袖子一翻,將布偶丟給紅玉,“燒了。”

很快,布偶被扔進了火盆裡,方嬤嬤拿起火箸撥了幾下炭火,林氏費盡心思整出來的布偶,很快化成了灰燼,歐陽暖笑了笑,對菖蒲說道:“辛苦你了,菖蒲。”

“奴婢什麼都沒做,大小姐才真是真聰明,要不是你讓大少爺找了這條訓練有素的狗來,又特意餓了它一天,只怕咱們今天要吃大虧呢!”菖蒲靦腆地笑笑,半點也不居功。

紅玉有點不服氣地問道:“大小姐,咱們就這麼算了嗎?”

火光中,歐陽暖清冷的眼中似乎也被染上了一層絢麗的異色,她微笑着道:“既然他們送上門來,我當然要回敬她一份大禮了。”

半個時辰後,歐陽治怒氣衝衝地帶着歐陽可、馬道姑到了壽安堂,歐陽可搶先道:“祖母,姐姐這一回真是太過分了……”

這話一說完,另一半卻堵在喉嚨裡,李氏身邊那個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很是乖巧溫順的人,不是歐陽暖又是誰?

“妹妹,這是怎麼了?”歐陽暖驚訝道。

歐陽可一指整個鼻子都被包起來,還在一旁哼哼唧唧的馬道姑,道:“祖母您看,姐姐縱容惡狗行兇,將仙姑的鼻子咬成這樣了!大夫說要是不好好醫治,可要留下後患啊!”

歐陽治也冷冷道:“暖兒,你這一回的確是過分了,怎麼可以將仙姑傷成這樣!”

“爹爹說的是,爵兒在市集上看到一條毛色十分稀罕的狗,非說要帶回來給祖母瞧瞧,我怕他驚擾了祖母,就說先送到聽暖閣去讓我看看,正好趕上仙姑來做法,不巧就衝撞了她!我心裡真是愧疚的很……”歐陽暖十分愧疚地說道,神情真摯嬌弱,讓人一看就不忍心責備。

“你……”歐陽可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轉眼又漲得通紅,眼裡含了憤怒,想罵出來,又不知罵什麼好,只能沉着臉不言語。

李氏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你們怪得着暖兒嗎?帶着個道姑說要在她的院子裡做法這也就罷了,暖兒她乖巧真的將院子讓了出來,接着還說有髒東西要搜查,搜來搜去什麼都搜不着,反倒讓條狗給咬了,你們好意思怪她!也不想想這事情傳出去人家要怎麼笑話咱們,簡直是不知進退!”

歐陽治愣了愣,本來要發作,看到滿臉怒容的李氏和雙目飽含委屈的長女,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恨恨道:“都是那畜生惹的禍,改明兒就將它捶殺了!”

歐陽暖嘆了口氣,道:“爹,女兒以爲,那狗不過是隻畜牲,什麼人事也不懂的,孃親懷了孕又生了病,這時候不適宜殺生,父親就饒了它吧。”

歐陽治皺着眉頭,想想確實不吉利,揮手道:“那就算了!”

歐陽可心中憤恨不已,布偶都已經找不到了,根本誣陷不到歐陽暖,這件事情追究下去已經沒什麼意義,索性道:“祖母,馬道姑有話要與您說!”

馬道姑捂着臉走過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衝李氏而來,李氏見到她如此狼狽的樣子,半點仙風道骨的樣子也沒有,不覺多了三分厭惡,皺着眉頭道:“道姑有什麼話要說嗎?”

馬道姑恨恨地盯了歐陽暖一眼,道:“老太太,我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但既然您家老爺請我來了,我便要將話說完纔算盡心。您可知道,這位大小姐,生辰八字可是與夫人肚子裡的孩子相剋啊……”

“你說什麼?”不要說李氏,連歐陽治都一下子愣住了,歐陽可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老太太,寧國庵惠安師太請見。”

李氏一下子站起來,一向鎮定的神色再也端不住了,興奮得聲音都在發抖:“什麼?惠安師太?快請進來!”

寧國庵是太后當年曾經清修之所,由聖上親自賜名,繼任住持的人選都是千挑萬選,這一任住持惠安師太長久住世,講經說法,普度衆生,德高望重,平日裡李氏去敬香想要見一面都得排隊,還不一定見得着,今天人居然就在她家門口,簡直是撞了大運!

不多時,忽聽見空中隱隱有木魚聲,那人唸了一句“南無解冤解結菩薩!”便輕輕掀開簾子緩步走了進來。衆人一時之間都向門口望去,只見來人五十許年紀,相貌生得十分平常,眉宇間卻天生一種悲憫慈藹的神態,恍惚間望去竟如白蓮綻放,令人不由自主肅然起敬。

李氏見果然是惠安師太,笑的眉眼都看不見了,親自迎上去道:“師太怎麼會來此處?”

“阿彌陀佛,貧尼偶然經過此處,只覺得宅中似有不同尋常的氣息,料想必有事發生,便貿然打擾了。”

“師太說的是,正是這大小姐的煞氣衝撞了夫人肚子裡的孩子,纔會有此異象!”馬道姑急忙說道,引起鼻子一陣劇痛,趕緊捂着怕風透進去。

“道姑,你還是少說兩句吧。”李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她一副猥瑣的樣子十分礙眼。“不知師太所言異樣到底爲何?”

“先不忙說這個,既然貧尼已來了,也是一種緣分,便爲貴府批一批命吧。”惠安師太坐下後,思忖片刻,慢慢說道。

李氏聞言大喜,這京都的豪門貴族誰不想求惠安師太批命,她卻甚少答應,今天自己送上門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就連一向排斥鬼神之說的歐陽治聞言,臉上都起了五分喜色,能得到惠安師太批命,說出去也是極有面子的事!只有歐陽可皺起了眉頭,心道這老尼姑實在多事,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關鍵時刻打斷了馬道姑的話!

靜安師太依次看過李氏、歐陽治的生辰八字,再對照本人面像,一路讚譽,說李氏是富貴雙全,福澤無邊,說歐陽治官運亨通、子女雙全、福祿不缺,直說的兩人連連點頭,眉開眼笑。

待看到歐陽暖的,卻是反覆盯着她眉眼看了半天,最終道:“你是極貴之命,貧尼不敢算也。”

李氏和歐陽治對看一眼,覺得十分奇怪,他們的命相都能看得,爲什麼歐陽暖的卻看不得了呢?可是惠安師太卻不肯解釋,只笑笑不說話了。歐陽暖並不在意自己的命數,反而一臉恬靜地向惠安師太一笑,道:“師太,我娘生了病,不知是否可請您爲她也批一批命,看到底是什麼在作祟?”

惠安師太點點頭,道:“可以。”

歐陽治一聽,立刻將林氏的生辰八字寫了下來恭敬地遞過來,說道:“我夫人已經懷孕月餘,從昨日開始她卻突然說渾身劇痛難以忍受,想請師太看一看是何緣故。”

惠安師太低下頭看了看林氏的生辰八字,點點頭,又問道:“不知夫人什麼時候受孕?”

歐陽治面色有些尷尬,李氏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笑着回答了行房受孕的日子。

惠安師太低頭掐指一算,一時面色凝重,皺眉問道:“果真如此?”

歐陽治點頭道:“是的。”

惠安師太突然長嘆一聲,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就要向外走。李氏驚惶,忙去攔了:“師太怎麼了?是不是我們哪裡冒犯?”

惠安師太搖搖頭,道:“有些話實在說不得,恕貧尼打擾了。”說完就要告辭,李氏心裡更疑惑,忙一把將人攔住,懇切地哀求道:“師太是不是有話要說,請一定要如實告訴我們!”

歐陽暖微微笑着,道:“惠安師太,您剛纔說過,路過即是有緣,我家祖母是真心敬重您,您何必話說一半,這讓她以後該如何安心?您慈悲爲懷,有什麼話就請說吧。”

歐陽治也一臉奇怪,連忙趕上去誠懇道:“師太,請直言相告。”

惠安師太皺了皺眉頭,半響沉默不語,終是嘆息一聲道:“既然如此,貧尼就有話直言了,貴府夫人腹中此子,攜陰月陰日陰時陰風而來,乃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正是所謂孤鸞寡宿星,進角爲孤,退角爲寡……施主,這是大大的不好啊!”

“天煞孤星?”這是什麼意思?李氏頓時臉色大變,一把拉住惠安師太的袖子道,“師太啊,您一定要說清楚!”

惠安師太嘆了口氣道:“貧尼原先看貴府上方籠罩一層黑氣,心中就有了疑惑,特意進來爲各位批了批命格,發現貴府衆人都無異樣,可偏偏等侍郎大人說到夫人的受孕之日,又結合夫人身體出現的異樣和貧尼先前看到的那層層黑氣纔敢斷定,貴府夫人腹中所懷的孩子乃是天煞孤星的命格,這種命格主刑剋,如今夫人渾身劇痛就是一時受不了此子的煞氣所致,而這僅僅是開始,天煞孤星乃是克父母克兄弟姐妹克妻子兒女,真正是刑親克友,六親無緣,更是婚姻難就,孤獨一生……唉,只怕老夫人和侍郎大人原本的壽數也會因爲此子而徹底斷絕,施主一生吃齋唸佛,怎麼會遭逢如此厄運啊!”

李氏一聽,臉色變得慘白,聯想到歐陽爵所說的那個夢境,不由得大爲駭然,歐陽治說要給孩子起名爲歐陽浩,虞書又云洪水浩浩,那洪水豈不就是歐陽浩的化身?洪水沖垮了房屋,壓死了自己,豈不就是這孩子剋死親人的預兆?這正是老天在對自己示警啊!天啊,虧得自己還想林氏雖然不討喜,可這孩子到底是歐陽家的骨肉,本還有三分高興,誰知這竟是個煞星!

歐陽治一聽,立刻踏前一步,臉上露出急切的神色:“師太此言可當真?”

惠安師太把臉一沉,道:“貧尼只是路過此處,與你家素無來往,又怎會胡言亂語!話已經說了,信與不信都在施主!”

歐陽可聽得雲裡霧裡,臉色煞白,怎麼回事,明明娘生病是爲了做出來陷害歐陽暖的手段,怎麼在這惠安師太的嘴巴里竟然變成是弟弟克出來的了?這和孃的初衷簡直是背道而馳!

李氏和歐陽治對視一眼,心中都信了八成,惠安師太與歐陽家素無來往,確實沒有欺騙自己的必要,那這個孩子……竟真的是克親之命麼?

“師太不要生氣,爹爹也是着急,剛纔聽得師太點撥,只覺得娘所懷的這個弟弟會剋死至親,不知可有化解之法?”歐陽暖滿臉憂慮地問道。

惠安師太嘆了口氣,道:“女施主,非是貧尼見死不救,古語有云,天煞孤星不可擋,孤克六親死爹孃,天乙貴人不解救,修身行善是良方,還是請各位今後多做善事、多加小心吧。”

李氏一聽急了,死死拉住惠安師太袖子不放,道:“師太,若是這孩子現在沒了呢!”

歐陽可頓時大驚失色,道:“祖母,這怎麼可以?”

“就是啊,根本不是未來的小少爺天煞孤星,而是……”馬道姑還要說話,歐陽暖目中冷光微微閃爍,微微一笑道:“仙姑,你傷的這麼重,應當好好休養,再加上今日家中有事,實在不方便接待,他日暖兒必定攜重禮上門致歉!”

馬道姑知道惠安師太今天一來,自己這場戲算是白唱了,只怕林氏一分錢也不會拿出來,惠安師太與自己的威望有云泥之別,若是一味與她唱對臺戲,傳出去所有人都會以爲自己是欺世盜名之輩,往後生意可就難做了。正在進退兩難之際,一聽會有重禮致歉,頓時連鼻子被咬傷的仇都忘了,賠笑道:“是,惠安師太說的是,我道行太淺,竟誤將大小姐身上的貴氣看成煞氣,這樣說來煞氣必然在夫人肚子裡纔是……”

“你再胡言亂語我就立刻割了你的舌頭!”歐陽可一跺腳,惡狠狠地說道。

“啪”地一聲,歐陽治狠狠地甩了歐陽可一巴掌,歐陽可震驚地捂着臉,不明白爹爹爲什麼突然動手,歐陽治冷冷道:“住口!不許對客人無禮!還不快滾出去!”

歐陽暖眼神冷淡,口中卻吃驚道:“爹爹,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您千萬別生氣!”

歐陽可恨恨地瞪了歐陽暖一眼,卻厚着臉皮不敢走,如果她走了,老太太堅持要想法子打掉娘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哪?那可是他們現在唯一的指望!娘盼了這麼多年,以爲有了兒子就可以一朝翻身,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馬道姑見狀訕訕地行了禮,跟着丫鬟出去了。

李氏並不糊塗,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真的不要這孩子法子多得是,何必要問人家惠安師太,若是不小心將事情傳出去,豈不是丟盡了歐陽家顏面,當下老臉有些紅,歐陽暖恰到好處地過來攙扶她道:“祖母,您別心急,有什麼事慢慢說,師太也不是外人,自然會體諒的。”

此言一出,李氏趕忙點頭,道:“是的,師太,求您千萬給想個法子!”

惠安師太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從今日起,必須請老夫人每日誦經百遍爲歐陽家祈福,孩子生下來以後儘快送去寺廟吧,爲他尋個道法高的師傅,讓他從此出家爲僧,一是不連累家人,二是爲自己積累福報,以此求個來生。”

“不行!”歐陽可幾乎跳起來,這個弟弟是他們和歐陽暖鬥爭的最大籌碼,怎麼可以一出生就送到寺廟去!她再也顧不得許多,衝上去死死抓住歐陽治的手臂,急切地道:“爹爹,娘肚子裡的弟弟是你的親生骨肉啊,你怎麼可以相信這個老尼姑的胡言亂語呢!”

“孽畜!還不跪下!”李氏心裡實在是惱怒到了極點,這個林氏,千方百計來害自己的長孫,現在還不死心,居然還要生個天煞孤星,成心要斷絕歐陽家的命脈!生下的女兒如今也不知趣,居然敢在這壽安堂大吵大鬧,真是不知所謂!

歐陽治一見母親惱怒之極,用力將歐陽可甩開,歐陽可沒有防備,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瞪着無情的祖母和親爹,氣得簌簌發抖。

歐陽暖在一旁看着歐陽可不顧形象地哭天抹淚,心中冷笑,在祖母心裡,媳婦不算什麼,孫女也不算什麼,兒子和孫子纔是命根子,尤其是歐陽治,那可是她下半輩的依靠,怎麼可能讓人輕易克了去!

果然,李氏想也不想就答應道:“虧得師太今日提點,要是您不來,我們懵懂無知接納瞭如此孽胎,將來我兒被克,我們家的命脈豈不是就此斷絕了!師太放心,我們一定依你所言去做!不日還會爲庵中菩薩重塑金身,以求消災免難,一生平安!”

惠安師太點點頭,微笑道:“我佛慈悲,定會福佑施主子孫延綿,福報綿長。”

李氏念聲佛號:“但願如此,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惠安師太走的時候,李氏親自將她送出門外,歐陽暖更是一步步攙扶着她,將她送上車。

惠安師太微笑着雙手合十,道:“不必遠送,施主請留步。”

“師太慢走。”歐陽暖面上帶着淺淡的笑容,秀美的眉目舒展,光彩耀目,令人幾乎不敢直視。惠安師太又仔細瞧了瞧她,才微笑着上車離開了。

在城中繞了三圈後,惠安師太的馬車沒有回寧國庵,反是進了鎮國侯府的後院,寧老太君一早便已經在等着她了,惠安師太微笑着要上前行禮,忙被老太君扶了起來:“你我原本是舊識,何必多禮。”

惠安師太微微一笑,在老太君身旁坐下,語氣竟是說不出的關切:“你身子可好些了。”

寧老太君點點頭,含笑道:“這些日子已是好多了,阿楠,你過得可好?”

杜媽媽含笑看着她們,奉上茶水後退到一邊侍候。

惠安師太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老太君的手,眼中隱隱有明滅的光影:“貧尼一向是好的,只是,華君你老了,頭上都生出白髮了……”

寧老太君臉上雖然還帶着微笑,眼中卻已經有了淚花,道:“早年認識的姐妹們,如今只剩下你我寥寥數人了,有時候我常常會想起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那一年你不過才十一歲,頭上帶着那一支嵌祖母綠的蝴蝶髮簪,向我走過來的時候,蝴蝶的翅膀一掀一掀的,看着很是靈動……”說到這裡,她突然看到惠安頭上戴着的禪帽,心中一酸,話也說不下去了。

旁人聽到這話一定會驚訝萬分,如今誰都認識惠安師太,卻極少有人知道她曾經的出身。惠安師太其實出身名門,與寧老太君乃是閨中密友,只是早年父母相繼去世後,她拒絕家族爲她選擇好的道路,毅然出家。

“不必如此,貧尼出身於權貴之家,半輩子都是猜人心思過來的,連夢裡都忌憚着那些人惡毒的心思,早已累了倦了。當初貧尼曾對你說過,與其留在家中看那些人的臉色過日子,情願落髮爲尼,常伴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你還記得嗎,這些話貧尼至今不曾後悔過。”

當初她親生父母去世,偌大家業被叔嬸霸佔,大好姻緣被人奪走,從豪門千金變成要看人臉色過日子的孤女,她怎能不恨!最可恨的是那些人還要將她嫁給紈絝子弟,毀她一生,既然如此,她寧願舍下旁人眼中的潑天富貴,忍受庵堂中一生的清冷與孤寂!

常伴青燈古佛說起來輕鬆,但一個青春少女要守着庵堂過那種日子,簡直是一種焚心蝕骨的折磨!寧老太君就是知道這一點,纔會越發心疼惠安的遭遇。聯想到自己一生的經歷,她心裡難過,話中也不免含了幾分蕭索之感:“話是不錯,到底意難平啊,當初你都訂親了,明明是一門大好的姻緣,卻被你嬸孃誣你身染惡疾,將那人強行奪給了你表姐,耽誤了你一輩子。我心中每每想起,都憤恨老天爲何要讓這些惡人橫行無忌!反逼得弱女無路可走!”

“你呀!”惠安師太豁達的笑了,“貧尼這一輩子,前半生忍受痛苦與折磨,後半生更要舍下紅塵俗世長守佛堂,但這輩子經歷的可比普通女人精彩,太后要來寧國庵聽貧尼講經,皇后后妃貴人更是千方百計來賄賂巴結,只求貧尼批一個好命數!倒是當初俗家的表姐,嫉妒成性,迫害庶子,聲名狼藉,反累的她娘活活氣死,貧尼可比她們舒坦多了。”說着呵呵笑起來。

寧老太君笑道:“你還是老樣子,瞧着一派和氣,內裡卻最是硬氣,死活也不肯低頭的。”

惠安師太微有傷感,道:“不這樣,這漫長的人生該如何度過。”

“說的是,便是我這一生,也未必比你好幾分,先是我愛女早亡,再是老侯爺去逝,如今兒子還纏綿病榻,現在的鎮國侯府看來鮮花似錦,其實卻羣狼環伺,我實在是……唉……”寧老太君嘆了口氣。

惠安師太微有憐意,聲音漸漸低下去:“你這一輩子也不容易。”片刻後,她卻是微微笑了起來,“不過我瞧着你那個外孫女,倒不是個軟弱可欺的,她繼母那般迫害,換了貧尼當初,只怕要被生生氣的吐血,她倒好,貧尼瞧着半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的,反倒笑盈盈、樂呵呵地將了對方一軍,還知道預先求到你這裡來。說實話,若不是你親自來請,這小小的歐陽府,貧尼怎麼會親自去?”

寧老太君點點頭,道:“我瞧着也是。若非你去,只怕那糊塗的老太太和那個狠心的爹還不會輕易相信的。”

惠安嘆息道:“若是你的女兒當初有你外孫女一半厲害,也不會被個庶女逼死了。”

寧老太君眉頭皺起,想起當初女兒重病卻還要爲那個狼心狗肺的夫婿求到自己膝下來,不免痛心疾首道:“婉清是個糊塗的,我早與她說過,不要過於輕信那個女人,她偏偏信了人家姐妹情深的幌子,我本想將那女人遠遠嫁了,庚帖都與人換了,卻不料她端的是好手段,不但勾搭上了姐夫,還騙得我那個傻女兒不顧重病跪倒在我眼前求我成全!婉清那時候只以爲那女人畢竟是她妹妹,會善待暖兒姐弟,何曾想到竟爲自己的兒女引來了中山狼,如今悔之晚矣!我只恨當初不夠狠心,該在她羽翼未豐之時剷除了她,也免得如今束手束腳的局面!”

惠安點點頭,道:“如今知道也不晚,只是現在多少要顧忌她那個當上兵部尚書的胞兄罷了。你凡事得放寬心,有什麼事情,不妨找暖兒商量商量,多個人幫你,做起事也更周詳。”

寧老太君笑道:“瞧你說的什麼話,暖兒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留她在那個府上,對着寡情的祖母、無情的父親和惡毒的繼母,我本已是放心不下,怎麼還能讓她爲我擔心?”

惠安搖頭笑道:“貧尼在庵中追隨先師修行多年,倒也不是白白耗費了這些光陰。今日說那未出世的孩子是天煞孤星一事原是你的囑託,貧尼答應爲之,卻也多少折損自己的修行。既已是如此,也不怕泄露天機,你那個外孫女,命是極貴的,待她真正羽翼豐滿之時,只怕你這個侯府老太君還要多多倚靠着她呢!”

寧太老君心中雖不十分相信,眼圈卻不由自主紅了,拿帕子輕輕拭着眼角:“果真如此,我那個苦命的丫頭在天有靈,也要含笑九泉了。”

惠安點點頭,道:“你若真的想看到那一天,就得好好保重,把身子養好了,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干脆不聽、不看,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教訓就教訓,你是堂堂侯府老太君,一品的誥命夫人,是他們的嫡母,若那些個不長眼睛的敢動你,貧尼這個出家人拼死也是要與皇帝陛下論一論這天道倫常的!”

寧老太君心中感動,緊緊握住惠安師太的手,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杜媽媽卻在一邊看了暗自好笑,這惠安師太雖是修行多年,本性卻並沒有大變,最是個重情意的,若不然也不會老太君一出面立刻就應承了此事,更不會罔顧出家人的身份,說出這番掏心窩子的話。

“阿楠,普天下,如今也只有你與我說這番話了,若不是事情緊急,我也不會將你拖入這潭渾水之中……”老太君這麼說着,手心微微地顫抖。

“這話太傻,便是貧尼出了家,這一道薄薄的庵門怎能擋住世俗人、世俗事?做人還是要食五穀雜糧,享人間煙火的,若真是清高自持、盼望着西方極樂,貧尼又何必親侍太后、皇帝這樣的權貴?再者說,便是爲了世上最後一個喚貧尼阿楠的人,也要盡力一試。”

“你的一番心意,我是永生不忘的,你且放心……好歹我也得撐到暖兒出閣,再親眼看一看那些個小人的下場!”寧老太君鄭重地說着。

福瑞堂。

林氏還沒有聽完歐陽可的話,就氣的渾身發抖,嘴脣哆嗦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王媽媽一看不好,趕緊上去給她順氣:“夫人,夫人,您是雙身子的人,可要千萬保重啊!”

“孩子!這孩子現在還有什麼用!”惠安師太威望何等之高,她既然批了這孩子是天煞孤星的命,誰還能說什麼?只怕連丈夫對這個孩子都不會再抱有一絲期待了!林氏苦心孤詣演了這一場戲,如今全白費了,自己肚子裡金貴的兒子反而變成了克親克友的天煞孤星!完了,全完了!她一心盼望這個兒子的到來,盼望了這麼多年,如今真的懷孕了,卻變成一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災星!這是要斷送自己的全部希望啊!林氏猛地拍着牀沿,雙目赤紅!

王媽媽見狀大爲急切,卻又勸不住形若瘋狂的林氏,只好反身抓住歐陽可的手,道:“我的好小姐,老爺可說了什麼沒有?”

歐陽可連連搖頭,神色十分沮喪。

林氏聽了更是惱怒萬分,恨不得衝出去甩歐陽暖十幾二十個耳光,原本只要那道姑一口咬定歐陽暖與自己肚子裡的兒子犯衝,還用巫蠱之術謀害自己,她再向歐陽治請求將歐陽暖送出府去,不管是送去庵堂還是送去別院,歐陽暖這輩子也就算完了,沒了這個厲害的姐姐護着,歐陽爵那麼個孩子還不是任由自己搓揉!過不了兩年就送他下去見他親孃,到時候自己的兒子就變成了嫡長子!一切本來都計劃的好好的,樣樣周詳,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歐陽暖會反將一軍!

“歐陽暖,歐陽暖,你好狠毒!”林氏咬牙切齒,恨不得活生生撕咬了歐陽暖身上的血肉!

“夫人!夫人!奴婢求您一定要冷靜下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千萬不可自亂陣腳啊!”王媽媽跪倒在地,死命哀求。

林氏如何不知這一點,只是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失望過,難道說就要任由着歐陽暖踩在自己頭上?王媽媽站在一旁不住地勸她,林氏卻還是惱怒不已。

歐陽可抱怨:“都怪那個惠安師太,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在最要緊的時候出現,還一口咬定弟弟是天煞孤星,要不是她,歐陽暖現在都被趕出家門了!”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早知道如此,還不如等孩子生下來再計較!”林氏摸着自己的肚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這件事在腦海裡翻來覆去想了無數遍也不知道自己如今還能如何挽救。

“娘,我今天聽祖母說不想留下這個孩子……”想到李氏冷冰冰的語氣,歐陽可打了個寒戰。

林氏眼神一寒,王媽媽卻慢慢道:“夫人,果真如此的話,您心裡還是應當早作打算。”

“他們敢!我兄長是兵部尚書,他們若是敢動我,兄長也不會放過他們!”林氏充滿怒氣地道,王媽媽聽着靈機一動:“夫人,此事也可以與侯府二老爺那邊通個氣……”

“對!”林氏眼晴一亮,只要有二哥爲自己做後盾,李氏無論如何也不敢動這個孩子,保住了孩子將來再想別的辦法,她就不信,等歐陽治看到了白白胖胖的兒子還能狠下心來不成!

“那夫人你趕快寫封信,奴婢想辦法送出去。”王媽媽趕緊道。

林氏連連點頭,寫了封簡短的信。王媽媽把信藏在袖子裡,走了出去,歐陽可擔心地望了林氏一眼,道:“娘,這能行嗎?”

“不行也得行,若是沒了這個孩子,我手中唯一的籌碼就沒了!”只要有了兒子,縱然李氏和歐陽治不喜,自己一樣有法子讓他名正言順的繼承歐陽家!林氏心中恨恨地想到。

壽安堂。

香爐裡清新的松柏香若有若無地飄蕩在屋子裡,李氏倚在絳紅色錦緞大迎枕上,面色陰沉。

屋子裡只剩下歐陽治面色沉沉地在椅子上坐着,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兩人沒有一句話。

末了,李氏開口道:“這孩子,不能留。”

歐陽治沉吟片刻,雖然是自己的骨肉,可到底是天煞孤星,萬一真的克父,實在是得不償失。孩子以後還會有的,縱然林氏不能生,他還有李姨娘,將來還可能有別的女人爲他生。只是他還沒有說話,張媽媽就進來稟報道:“老太太,鎮國候府二夫人求見。”

蔣氏?李氏皺起眉頭,兵部尚書林文淵是林氏的胞兄,他夫人不早不晚這個時候到了,不會是得到了什麼消息吧……惠安師太走了不過兩個時辰,林氏的動作還真是快!她不由得暗地裡咬牙,道:“請她在前廳稍候片刻,治兒,你先回避吧。”說完,她又想了想,加了一句,“去聽暖閣將大小姐請來。”

“是。”張媽媽低頭應承,心道老太太對大小姐如今當真是十分倚重。

蔣氏進來的時候,歐陽暖正坐在李氏的身邊,親親熱熱的爲她捶着腿。

見她進來,歐陽暖擡起眼,璀璨如星的眸子水波無瀾地靜靜地凝望着她,讓蔣氏想起深不見底的湖水,只覺涼氣襲人……

蔣氏廣額隆鼻,長得很漂亮,但看人的時候目光微斜,帶着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顯得過於咄咄逼人,張媽媽爲她上了茶,她卻動也未動,只對李氏微微一笑,道:“老夫人,身子可好?”

李氏點了點頭,態度顯得不冷不熱。縱然眼前這一位是兵部尚書夫人又如何,自己從身份上說是長輩,絲毫也不需要退讓的。

歐陽暖笑道:“二舅母突然到訪,可有什麼事?”

上一次在榮禧堂門口,蔣氏第一次見識了歐陽暖的厲害,現在當然也不敢小瞧,笑道:“你二舅舅聽說你娘身子不舒服,特意讓我來看看她。”

不舒服啊……上午惠安師太剛走,下午蔣氏就到了,這個消息傳的真是快,歐陽暖微微笑起來。林氏要保住這個孩子,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把她懷孕的事捅出來給侯府知道,林文淵必然會爲她撐腰的。藉口不舒服來探望,是林氏想警告自己她有兄長林文淵保護呢?還是她擔心腹中的胎兒不能順利生產特意找個人來安心?不管是什麼目的,歐陽暖都不在意,她原本還沒打算對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怎麼樣,一切都是林氏咎由自取,妄想用孩子來謀害自己,當真是癡心妄想!

“這是什麼話。”李氏慢條斯理地道,“她今天一早來給我問安的時候都好好的,沒聽說她哪裡不舒服。婉如既然進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歐陽家雖然比不上尚書大人富貴,卻也是請得起大夫的,請夫人回去轉告尚書大人不必爲令妹擔憂。”

蔣氏眼神一冷,慢慢道:“老夫人,請不要誤會,我們並沒有別的意思。”說完她嘆了一口氣,道,“婉如妹妹從小聰慧,又懂事,深得老侯爺喜歡,雖不是嫡女,卻也是如珠如寶長大的。來時夫君特意叮囑,婉如妹妹性子直爽,爲人真誠,最是個實在不過的,怕她不懂事有什麼地方惹惱了老夫人都還不知道,如果她有什麼失禮之處,還請老夫人看在她幼年喪母的份上,多多包涵纔是!”

性子直爽,爲人真誠?林文淵說的這是反話嗎?說的林氏彷彿多可憐,多惹人憐愛,實在是可笑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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