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聽到嘉敏緩緩道:“好、很好。”越發放了心。
身邊有半夏與竹苓這樣的人才,嘉敏想,南平王妃這個繼母實在也不算虧待她了。只是她前世不懂事。她順着半夏的目光往草叢遮蔽處看了一眼,安撫道:“東西不要緊,我們先去聽講經。”
半夏雖然不清楚嘉敏怎麼忽然又想聽經了,不過那於她,總算是一件好事——她也跟着府中主子信佛的。
講經筵極是盛大,貴人分男女,按尊卑依次圍繞經壇四周,步帳相隔,輕綃錦繡四十里。嘉敏都來不及驚歎奢華。壇上高僧,身着袈裟,盤腿坐於蓮座上,正面對一名鵝黃色裙裝少女的質問。
“那不是、那不是表姑娘麼。”半夏幾乎是驚叫失聲,嘉敏卻默然不語,果然……是。
少女聲音輕柔,只是因爲經壇的特殊設置,雖隔得遠,也是聽得清清楚楚,何況四圍滿座無聲。嘉敏一面聽,一面步入到步帳之內。嘉言正百無聊賴,一眼看到嘉敏,精神一振,叫道:“阿姐!”
聲音雖然不大,也惹得帳中人人側目。
嘉敏覺察到人羣裡有人衝她笑,順着目光去,看見謝云然,一時大喜。上前見過太后,太后只管聽臺上辯經,也無暇應她,隨意只擺擺手。又見過南平王妃,嘉言要拉她同坐,嘉敏低聲道:“我有事要問謝姐姐。”
嘉言雖然不喜,也只得放過她——她是不可能離了王妃與太后的。
嘉敏退到謝云然身邊,低聲問謝云然:“我表姐她……她都在上頭說了些什麼?”
謝云然聞言失笑:“你對佛經也有興趣麼?”
“沒有。”嘉敏斷然否定。
——讓她聽幾個有趣的佛經故事,欣賞一下寺廟裡壁畫上或猙獰或慈悲的形象尚可,要她抄幾卷佛經,她也能應付,但是要她讀懂那一串兒一串兒千奇百怪菩薩尊者的名字,那可真是強人所難了。
謝云然抿嘴笑道:“我瞧着也是。”如果嘉敏真對佛經有興趣,在瑤光寺裡就不是那麼一副閒得發慌的模樣了。
又見嘉敏雙目灼灼看定自己,只得小聲說給她聽:“你來之前,定逸大師正說到大般涅盤經經卷第四十,說的是,衆生從業而有果報,一者現報,二者生報,三者後報,貧窮鉅富,根具不具,是業各異。”
雖謝家素日所習,多近儒近道,但是似謝云然博覽羣書,即便說到佛經,也信手拈來,毫不爲難。
這段經文說的是因果報應有三種,一種今世報,一種來生報,還有一種,需要二三生,十百千生之後,方纔有所報應。
嘉敏是聽過這段的,忍不住吐槽說:“現世報也就罷了,生報有何用,更別說後報,三生之後,誰還記得誰是誰,誰是我,誰有恩有情,誰有仇有恨,誰又負過誰。”
謝云然拊掌輕笑道:“三娘子果然大有慧根。”
嘉敏:……
又慢悠悠添一句:“貴表姐也是這麼說的。”
嘉敏:……
“你表姐說,”謝云然道:“人之爲人,有父,有母,有兄弟姊妹,有親戚友朋五倫之屬,一旦進入輪迴,則五倫重來,來世,有來世的父母、親戚、友朋,與前世不同。如果因爲前世做做之孽,連累今世之父母、親戚、友朋,則今世之父母、親戚、友朋,豈不無辜?如果因爲前世所施之惠,恩澤今生父母、親戚、友朋,則今世之父母、親戚、友朋,豈非無故得福報?如果今世之父母、親戚、友朋,都源自於前世之因,以此上溯,源其根本,究竟起於何時,滅於何世?”
嘉敏雖然不喜歡賀蘭初袖,聽到這裡,也不由點頭道:“我表姐說得有道理。”
莫非是重生一次,有所頓悟?嘉敏心裡尋思着,她不清楚賀蘭初袖什麼時候在佛經上下過這麼深的功夫,不過她前世,能夠同時得太后與皇帝青眼,要說不通佛理,那決然做不到。
只是,嘉敏並不記得前世有這一遭,不知道是錯過了,還是別有緣故,倒是蕭南……嘉敏前世對蕭南明面上的行蹤瞭如指掌,自然記得,永寧寺通天塔落成那一日,蕭南辯倒四方高僧,名聲大噪。
難道說,賀蘭初袖竟是竊取了蕭南的辯詞?那可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嘉敏悻悻地想,細說起,還真是一箭雙鵰的好計,既能討得太后歡心,又能驚到蕭南,讓他以爲這世上竟真有人,與他心有靈犀。
轉念間,只聽謝云然笑道:“……所以大師眼下也爲難得很,不能作答。”
擡頭看時,果然瞧見高僧於經壇上,閉目苦思。嘉敏轉眸看了看謝云然,謝云然一貫的雲淡風輕,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就跳出一點欲蓋彌彰的狡黠來。嘉敏心裡一動,說道:“謝姐姐能答,對不對?”
謝云然脣齒一動,欲言又止。
嘉敏笑意微斂,正色道:“我表姐,想討太后歡心,也無非是指望着太后看重,日後在宋王府,能有一點依仗罷了。”謝云然也需要依仗,或者說,話語權與選擇權——如果崔十一郎不過如此的話。
謝云然輕咳一聲,忽然微微一笑:“……也不是不能駁倒。”
嘉敏笑道:“那小妹就洗耳恭聽姐姐高論了。”
謝云然素來是個有主意的,既有此心,當仁不讓,登時就出聲應道:“賀蘭姑娘此言甚是,不過賀蘭姑娘說的是人道,定逸大師說的是天道。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
謝云然這一聲應突如其來,賀蘭初袖起初微驚,轉眸時,但見賀蘭初袖帷幕深垂,一步一步登臺,她身後,嘉敏笑語盈盈,一閃而逝。不由惱恨,說道:“謝妹妹這句話,並不能夠回答我的問題。”
“哪裡不能?”謝云然笑吟吟問。
“如果今世之父母、親戚、友朋,都源自於前世之因,以此上溯,源其根本,究竟起於何時,滅於何世?”
“何謂始,何謂終,何謂起,何謂滅,賀蘭姑娘着相了。”言至於此,謝云然停一停,忽問:“賀蘭姑娘見過海麼?”
賀蘭初袖和嘉敏一樣,生於平城,到這時候,最遠不過到洛陽。前世在此之後,倒是過了長江,久居金陵。但是金陵也沒有海,就算有,以她六宮之主的身份,等閒,也出不了重重禁宮。
她這一遲疑,謝云然就反應過來了,改口道:“賀蘭姑娘你擡頭看這天,天空裡的雲。”
一時衆皆擡頭,天藍得沒有一絲雜色,就只有雲,雲山雲海,無邊無際。謝云然的聲音就在耳邊:“海上生濤,就如這雲一般,一浪才過,一浪又來,你看不到它起於何時,也追不到它滅於何處。”
“可是——”
“但是天是能看到的!”謝云然猛地提高了聲音,厲聲道:“人道雖近,有恩不報,冤不申,榮華枉與,天道雖遠,因果報應,毫釐不爽!!”
“好!”太后這一聲贊喊出,衆人如夢初醒,經壇上高僧也雙手合十,低誦一聲:“善哉!”
賀蘭初袖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她並非不能反駁、不能繼續逼問,只是太后既然已經開口,就再沒有她說話的餘地。賀蘭初袖失魂落魄地站在經壇上,眼眸不由自主一轉,往壇下轉了一眼,並沒有看到蕭南的背影。
如果說方纔她還在擔心,沒有讓他親眼目睹她的容光,這時候就不由慶幸起來,至少,他也沒有看到她灰頭土臉的這一刻。
但她很快又明白過來,蕭南之所以沒有目睹,該是就在方纔,不忍看她丟臉,所以抽身離去的吧。對女人,蕭南一直心軟。若非如此,前世他也不會在被逼迎娶嘉敏之後,還想過和她好好過日子。
若非如此,她也得不到他。
賀蘭初袖一步一步從經壇上走下來,今日之恥,來日,她當百倍奉還。但是在那之前,她想,她該去見蕭南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