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在一個平凡的春日傍晚,赤紅的晚霞已漸漸消失在西邊的天角。天還亮着,敕造神威將軍府門口已經亮起了兩盞製造精美的宮紗燈。
偶爾有一兩個路人打將軍府門前過,都會忍不住駐足,對那兩盞用極奢的絳紅薄紗製造的宮燈讚歎不已。
將軍府裡收拾的極爲潔淨,一路見不到半粒塵沙,路的兩邊三尺不遠就植着修剪的整齊的松柏。一眼望去,最具女性化的飾物,就是那些紗質宮燈。即使沒有門外的匾額,任何一個進入這裡的人都會猜到,這是武將的居所。
但是適合北方嚴寒的松柏,在這江南的城鎮,生長的卻不如北方那乾裂的氣候中好,枝葉並不那麼蒼綠了,有些萎靡的樣子。
這裡是金川,扼守江南要道的一個重地。
三年前,世封在這裡的金陽王趁新帝登基,起兵自擁,自封正統。現在的神威大將軍,三年前的一個普通守備的兒子,陸鴻因勢而起,只用了半年時間,便平定這場叛亂。
新帝敕封其爲神威將軍,令他世守江南。半年之後,新帝唯一的弟弟被封爲金川王,世享江南十三城,並敕其與神威將軍協理江南。
將軍府的僕人似乎都沾染了主子的軍人風氣,行事之間均比其他大戶之家的僕人利落許多。
一個小婢女踏着輕盈的步子,端了一壺茶,攜着一股較普通人戶家的小姐還要幽斂好聞的香風飄進了書房。
書房低沉的談話聲,在婢女剛走近的那一個,便自然地停了下來。
婢女臉色無波,給或坐或站的四位行伍出身的男子上過茶,並朝主位方向的一位身着靛青色茉莉繡紋的男子微福身施禮,隨後對幾位客人輕輕禮過,便無聲地退身出去了。
書房的談話聲繼續響起。
一個身材微胖,還身着簡便軍甲的男子眼隨着消失在門後的婢女,爽朗一笑道:“將軍果真文武全才,平定金川纔不過三年功夫,就使這裡人人知禮,一點也不亞於京都盛川了。”
靛青色茉莉繡紋男子聞言,擺手笑道:“我這些搗騰人情風俗,教禮知儀的功夫,哪樣不是跟允梅那裡學的?”
允梅?
四位下屬先是疑惑一愣,繼而明白。金川的官員,除了將軍也沒人能這麼自然而又隨便的稱呼他吧。
那人便又拱拳敬畏道:“王爺盛才,但卻……”話未繼續下去,卻可惜地搖了搖頭。
他這話,也讓其他的人臉上流露出一片欷歔之情。
很快地,處於胖子下首的一位着了淡雅白衫的男子接上了剛纔被婢女續茶打斷的話題:“不知將軍此時招屬下們前來,可是在興盛江南蠶桑事業上有用得着咱們的地方。”
其他三人也都很感興趣地看向主位上的男子。
江南這裡,養的一片好桑樹,但養蠶繅絲之業卻遠遠落於北方。自從他們接管了這片地方,爲這裡人民的生計簡直操碎了心。就連他們這些軍人,也沒少參與那些文教禮智,勸課農桑的事務。
將軍還沒接話,就有一個嘴快的說道:“可是將軍,這些養蠶繅絲,都是那些婦人的事情,咱們這些大老爺們也不懂啊。還不如回北方的城鎮,徵調些巧女來正經。”
男子反問他道:“江南十幾川,自我朝以前就是北人眼中的蠻荒之地,徵調男人過來,尚且不易,何況女兒?”
淡雅白衫的男子接着說道:“以前的金陽王,將這裡盤剝勒索,道路不修水道不清,那時連那些尚利的商人也是少來的。”
另一個人說道:“商人止於大峪嶺而北迴,是有這裡交通不利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這裡商品匱乏,可用來往來販運的東西極少。”
靛青色茉莉繡紋男子擊節而嘆道:“就是這個原因,交通現在已不是問題,這便回到了剛纔的問題上。”
他沉吟了一下,笑道:“允梅與我商量了,咱們這些駐紮金川的士兵,多是北人。我們駐紮此地已三年有餘,或許此後還要一直住下來呢。”
他這一番話,聽得四位下屬暈暈呼呼地。
男子卻繼續自己的話道:“前兩天我出門,見到了咱們的一位士兵在這裡娶親。你們想,我們的士兵,那麼多沒娶親的。咱們何不令尚未娶親的士兵們回鄉娶親,他們娶親所用的費用,軍營裡負責撥付。每人兩貫錢,可行?”
“可若人人都爲了這兩貫錢,全說自己沒娶親呢?”淡雅白衫的男子沉思片刻,接着問道。
靛青色茉莉繡紋男子似乎早就等着他這麼問,不假思索道:“願回鄉搬取家人的,每人也兩貫錢。但條件是,限定兩個月內回來登記,所娶所搬之婦,必須都是養蠶繅絲的能手。”
“若有言而不實者呢?”微胖的男子弱弱地問了一句。
靛青色茉莉繡紋男子輕扯嘴角,做出了一個很好看的笑容,“斬立決”。聲音也配合着這個笑容,暖暖的,像是玩笑一般,卻愣是透出了一股寒氣。
四人看慣了這樣的笑容,如今卻仍忍不住腿肚微顫。立即正身而立,鄭重答道:“領軍命。”
靛青色茉莉繡紋男子滿意地點了點頭,“下去頒佈命令吧,所需錢款,隨即就有人送到你們下屬各營。”
四個人都不免片刻沉思,再次行過軍禮,便依次而去。
“北軒”,斜倚在梨花木虎頭椅上的男子,及時地叫住了那個將要出門的淡雅白衣的男子。
北軒停了腳步,半是疑惑道:“將軍還有和吩咐。”
男子笑了笑,站起身來,說道:“現在說私事,別跟我將軍前將軍後的。按着咱們兩家的姻親輩分,你還得叫我一聲表舅呢。”
剛纔還時刻流露出威嚴的男子,此時臉上帶了點無賴的神情,多了點生活的氣息。
北軒也玩笑着喊了聲:“表舅,您有何吩咐?”
其實兩家若非當年京裡住的近,這麼遠的親戚早就不論了。不過因爲住的近,這拐了好幾彎兒的親戚情分也有些。
“我記得,當年好像你是和北門齊守備的一個庶女,叫什麼來的,定了親?”他還說着,北軒的臉色已經不好看起來。
男子看了看他的臉色,笑道:“別急,我當然知道你父親當年壞了事,那齊守備就做主退了這門婚事。”
北軒的臉色這時倒似舒似緩地複雜起來。
男子無視地繼續道:“我好像偶爾聽我娘說過一句,論起繅絲織紗,無人可敵那個女子。就是在那薄如蟬翼的輕紗上刺繡,她也是好手呢。”
北軒聲音乾澀,說道:“我已娶親,還有什麼可說的?”
男子挑了挑眉,“你就裝吧!三年前,離家參軍時,你連夜也要去看的女子是誰?”
“我”,北軒支吾一陣,說道:“她孤身來尋我,我怎能不顧她?”
男子笑了,“這不就結了,咱們男人,三妻四妾也是應該。你真要爲當年的一個被人協恩以令的誓言而至那麼好的女子於不顧?”
北軒的眉毛已緊皺起來,他心愛的女人,在洛川苦等他這三年的女人,他這輩子只能給她一個妾的身份嗎?
男子起身,靛青色的綢衣在燈光下泛出一種別樣的光彩。他看着這個緊皺眉頭的男子,說道:“北軒,你的家事我不干涉。但那個女子,對我們這裡絲織業的發達有極大的助力的。若是你固執於當年那個誓言,我就派別的將領去訪尋那名女子,並允了他們的婚事。”
“不”。
北軒的聲音又急又促,乾淨利落地打斷了他的話。
令北地士兵歸鄉迎娶養蠶巧女的做法,果然對南方的絲織業發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那些南來的北地養蠶繅絲之巧手能婦,很快便與金川當地的婦女們交結好友。
而在政策上又鼓勵這些北地巧婦廣泛傳播養蠶繅絲之技,未至一年,這裡養蠶繅絲便已蔚然成風。
江南等地的絲織業,在金川的引領下,短短几年內就獲得了飛速的發展。
他們不僅憑藉氣候上的優勢,成爲容成王朝的產絲重地,更加在全國的絲織領域內獨領風騷。
五年之內,他們產出了聞名南北的滴翠紗、綻紅紗、煙青紗。更有千金難求的煙籠紗,託在手上就如薄薄的一層煙霧。
金川也因此而變成了聞名遐邇的絲川。
絲織業的迅速發展也刺激了當地的造船事業,一時間金川等地有水流處,便有舟船停泊。人們的出行,再也不像幾年前那樣受灘阻限制。
金川成爲全國一等一富裕的州府,不知多少人感念那位不顧身體虛弱也請封金川的王爺,還有那個平定了這裡戰事的將軍,還有那位一雙巧手的莫家奶奶。
金川的百姓的生活,因爲這些人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次。而婦女們心中最感念的,還是那位莫家奶奶。
養蠶繅絲,刺繡針花,這些都是這位奶奶傳授民間的。
莫家奶奶一手刺繡手藝最絕,能夠在最薄的煙籠紗上作繡。她的一副煙籠牡丹國色天香繡圖,不僅爲她贏得了絕繡的響亮名聲,更爲她的夫君贏得了一個錦繡前程。
只一年,一個掌兵兩千的校尉,升任了金川府君。
金川變得繁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