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尚未亮,胤禛即命人更了衣,單隻攜了寶柱、傅鼐兩個,舍轎而就馬,一路兼程地急往京城而來。然而胤禛到京之後卻未回府。甫一進了皇城,便仔細避了人耳目,密往胤祥處來。下了昨兒整一日的大雪這時分已停了,寸許長的冰凌子懸在檐下,映着東面濛濛初升的日頭,瑩瑩閃着剔透的光彩。書房中,胤祥待驟見着胤禛,瞬一想下,不由驚出一身的冷汗來,竟連往日從不肯廢的禮數也是忘了,帶着臉的驚異,猛地站起身,直直急問道,“四哥昨兒不還是在園子裡麼,皇阿瑪他……”
胤禛見他臉色,猜度之下已知他所想,忙道,“你放心,皇阿瑪無事。”這方與他一道坐回炕上,道,“也是皇阿瑪吉人天相,這幾日身子一日比一日康健了,昨日陪着說了會子話,便不再讓我守着了。出來時我也問過太醫,皆道此雖痼疾,但再靜攝些時日當無大礙。”胤禛一面說,又一面盯了他看,“我急着回來,也確是有事要說與你知道。”
“出了什麼事?”胤祥聞康熙病癒,心下雖定,卻又因這一句涌起些不安,撫着案子支起身子來,急問道。胤禛凝着眉頭,望了胤祥道,“我昨兒一整日都在園子裡侍駕,你去請安那會子,我也在裡面。你走後,皇阿瑪與我說了許多話……”言中到此一頓,爲將話說的平和些,他盡力抑着此刻內心的洶涌,緩緩道,“聽那意思之間,皇阿瑪應是屬意於我了。”
胤祥先是稍有一怔,繼而淡淡笑意漾開,雙手合十:“善哉善哉。”這四字,實爲胤祥心內無數感慨所化而得,他實實爲四哥終能得以宏圖大展而慶,爲皇父終能立一堅剛不可奪其志的後繼之君而慶,爲大清又能有一位聖明天子而慶,一笑之間,他內裡只是默唸:四哥幸甚!皇父幸甚!大清幸甚!
而他這四字出得口去,便一徑衝散了胤禛心頭悶了許久的塊壘,也是這佛緣甚深的四字,將那洶涌澎拜漸漸化開,經此,胤禛緊懸的心方漸漸沉平了,略舒出一口氣,“如今也算得快要修成正果了。”
二人久久相視無言,眼神中所流露出的,已不再是初時的喜悅振奮與激亢難平,取而代之,只剩下對日後朝局的沉思與展望:今時今日的這一瞬,是他兄弟二人冀望了多少年輾轉得來的,經卻多少得失成敗榮辱沉浮,方有這一朝的崢嶸卓犖,待得來日,便該是平宣夙志一展長才了……
沉默思忖了一陣,胤祥倒想起胤禛方纔提的一句,不由問道,“四哥是如何知道我下晌去請安了?我並不曾——”“你不曾請見,皇阿瑪卻知道。”他不提倒好,提了反教胤禛一通好生數落,“陳福既是與你說了,你如何也不讓他代傳一聲?叩了頭轉身便走,擱在皇阿瑪眼裡,只作是你不願來見。”說罷,便帶着幾分惱意將昨日御前的所見所聞,細細說了一遍與胤祥知道。
‘若是這回真的捱不過天命去,那朕與他的父子情分到這裡也就盡了。’胤祥心中滿滿地只堵着這一句,腦子裡翻來覆去地也只這一句,胤禛初說時,他只覺心上似油潑火灼一般,比那利刃劃過還要痛徹煎熬,可這一時再念,便又覺千鈞萬鈞般的沉重,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默然了一發,強忍了眼裡的悲慼,只復了常色道,“往後再與皇阿瑪請安,我只在院外磕個頭便走,斷不再生出這類事體了。”
“我與你說的意思,你到底聽進去了不曾呢?”胤禛一時氣惱地站起身來,直指了他道。胤祥只做沒見一般,盯着案角幽幽道,“皇阿瑪龍體初愈,輕易不能動怒,若再見我,想必還是生厭,我寧願背了這不孝的名聲,也不願他——生氣傷了身子。”胤禛教他說的有些氣餒,稍稍放緩了口氣,“你眼下不肯請見,那日後呢?你躲的了一時,還躲的了一世不成麼……”
“眼下我不去,皇阿瑪只一時惱了會有如此說;可我若真的去了,他也不會見我。”胤祥搖了搖頭。“你,怎麼就生就這麼個執拗性子!”胤禛且惱且嘆的回身一坐,望了胤祥,卻又有些無可奈何,想了想,接口又道,“我聽皇阿瑪的意思,並非是真的厭棄你。只是這個結置於心間十年,一時不知如何兩廂解開罷了……若二哥一般錯處皇阿瑪如今都能恕了,於你尚且不能麼,那二十多年的寵愛親顧又豈是虛幻的?許是隻要你服軟認個錯處兒?”
胤祥眼底的悲涼,此刻再掩不住,心抖着,鼻也酸着,不一刻淚水便涌了上來。一時見胤禛滿眼不忍地還要相勸,忙自個兒斂了淚水,按了他的手,止道,“我又能認些什麼?當初夥着二哥圖謀阿瑪的皇位?還是私結黨羽,幫着弒逆君父?慢說這些沒有,我認不得;單若只爲着希圖皇阿瑪再憐我一分,勉強認了……千載之後,煌煌青史,有我這般弒父弒君的逆臣賊子,又將置皇阿瑪聖德於何地呵?”胤祥的手顫抖着,卻似無意識一般用力地握緊了胤禛,直握得兩隻手都泛起了青白之色,半晌,尾音中帶着些顫兒,道:“再說,在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我但凡挑出這一分的舊事來,豈非又會給四哥招出無盡的麻煩?行百里者半九十,四哥倘因我而——那我便真的不能活了。”
未曾留意胤禛後說的什麼,胤祥遠隔着書桌,轉眼望着案上御賜的那方被自己時時擦拭而少許泛着油色的黃花梨雕龍座底暖硯,再也挪不開眼去,未幾,那暖硯便已由清晰而至模糊:實是兒子辜負了您的期望,而今又因爲兒子的這點子私心,棄了您三十多年的生恩養情於不顧,可——若到了那一日,您還能寬宥您這不孝的兒子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