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錦公服加身,寶玉犀帶纏腰,一樣的金簪玉冠,無別的儒雅高貴,依然是那個王孫貴胄芝蘭玉樹,這時看在施蘭心的眼裡,卻再無當初一見的欣喜若狂。
眼前情形緊迫,變故忽生,她暫時沒有心情顧念那兒女私情,男歡女愛。
虞渢一掀袍袂,眸光深墨,掃了一眼公堂裡呆怔的衆人,似乎漫不經心地與旖景目光一遇,旋即輕笑,看向施德:“施知州,聽說有人擊鼓鳴冤?”
施德這纔有如醍醐灌頂:“不過是兩人妄告,下官正要將人扣押,以免誤了正事。”便提足中氣,就要發號施令,先將這兩個危險份子清除出堂。
“妄告?施知州可曾問仔細了?”虞渢淺淺一句,便讓施德的一股中氣憋在胸膛,淺咳數聲,額頭上便是一片亮潤,且還低聲陪笑:“今日是爲籌集藥款一事,正如世子所說,當以疫情爲重,這無關緊要的事,還待之後再察。”
“在下告的就是這一府知州!”喬寄衆顯然已經怒急,當見世子等人到場,再無一絲顧慮,哪裡還能摁捺得住,上前一步:“在下學生孟高,身任郫南主薄,應是早疑郫南諸地有瘧疾患者,正待上報,卻被這奸官污陷爲殺人之罪,身隱死牢。”
“大膽刁民,你敢污篾朝廷命官!”施德心神俱裂,但被喬寄衆突如其來的當堂揭發,慌亂之餘,底氣便甚是不足。
“來呀,還不將這兩個污篾命官者押下!”已經急得滿手心冷汗的霍起,這時擔當了發號施令的角色。
“世子,孟高殺人,確已罪證實鑿,這兩人分明心懷叵測,意欲污陷。”施蘭心也上前附言。
虞渢這纔看向“才女”,脣角笑容一收,諷刺仍在:“施姑娘稱罪證確鑿,難道當日也曾參與斷案?”
施蘭心微微一怔,不解世子對她的態度何故天壤之別,這時卻仍有逞強之心:“我確實旁觀過審案。”
“原來如此。”虞渢微微頷首,看了一眼大堂兩側,已經安放好的圈椅,先請大長公主上坐,又請諸位權貴各自落座,等凌亂一堂井井有序之後,又再掃了一眼州衙諸官,與一邊蹙眉思索的施蘭心,也不客套,幾步到那“明鏡高懸”匾額之下,正襟危坐在原本是一府知州的官位上,這才一斜脣角:“施知州也覺得孟高乃殺人確鑿?”
“正是,此案本爲下官親審……”
“但這位擊鼓之人,告的就是你枉法妄斷。”虞渢打斷了施德的話:“你們既然各執一辭,那麼,今日當着衆人的面,便押那孟高上堂,斷個是非公正,也好一正國法綱紀。”
便直接下令一旁早代替了衙役站班的羽林衛,由賈文祥親自出面,去死牢提人。
事情突然演變到這個地步,聰慧如施蘭心,當然明白過來世子是早有準備,哪裡還有閒心盤算姻緣,眼下,她只能將心思集中在正事上,希望憑着她的“聰明才智”,將局面控制。
“世子且慢,世子雖是欽差,可此事卻系刑案,爲一地民政,世子無權處斷。”施蘭心上前阻止,反而越過了幷州諸官,成了衆人之首。
旖景暗暗搖頭,這“才女”一介閨閣,涉足公堂已是荒謬,卻還當着衆多權貴的面,質問起手持聖諭的欽差,場面未免有些……怪異。
虞渢卻也不在意施蘭心的閨閣身份,甚至放縱她出頭——假若普通閨閣,以施德之罪,尚還不會受到太大牽連,頂多就是失去錦衣玉食的富貴榮華罷了,可這施蘭心,沽名釣譽也就罷了,卻是有幫兇之行,如她這樣置數萬百姓生死不顧的閨閣,其心狠辣,比甄茉尚且過無不及,若讓她逃脫國法懲治,不過從官宦之女降爲平民百姓,何贖其罪?
便一本正經地迴應:“此案關係到瞞疫,我奉聖諭,依責嚴察,並有聖上詔令行事,並無越權,再有……施知州,你看看一旁,按察使與監察御史兩位在座,他們都有複審下州刑案之權。”
施蘭心原本不知按察使、監察御史兩位都來了幷州,這時聽說,俏面一白,便知重審孟高一案委實不能阻止,立即就盤算起稍後該如何搬弄脣舌,顛倒是非,定要坐實孟高殺人,那“賈拙政”誣告之罪。
卻不待那孟高上堂,三皇子又先到了。
施蘭心頓時又看到了希望——三皇子必會顧及金相,應當不會與世子站在一條戰線,連忙迎上施禮,又將施德剛纔的話說了一遍:“三殿下既到,還應以疫情爲重,先處理各戶籌款之事,孟高一案雖得複審,也只好延後。”
算盤打得很陰險精明——只待拖過這一時,便有機會將孟高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三皇子才入公堂,剛準備與大長公主見禮,卻被這橫空出現的女子攔了下來,又一眼睨到站在堂前,滿面好整以睱,一身月白長裰的旖景,眼角一亮。
這妖孽一個媚眼,可不是普通女子抵受得住,就算施蘭心在幷州讓名門公子趨之若鶩,也被恍了一下心神,欣喜才生,卻聽三皇子語帶孤疑——
卻是問虞渢:“遠揚,這公堂之上,怎麼由得一個閨閣指手畫腳?”
又說那些個對金相與施德滿腹怨言的權貴,早已經忍得辛苦,聽了這話,便有那魯直的人連聲附和:“施知州,你家千金也太放肆了些吧,且以爲這裡是婦孺的茶話詩會呢。”
“就是就是,一個黃毛丫頭,不好好在閨閣繡花,跑到公堂上來現什麼眼。”
施蘭心自打才名遠揚,哪曾受過這般嘲諷,俏面頓時有若敷粉,卻也不溫不火,掃了一眼那些滿面高傲的權貴,落落大方地說到:“蘭心雖爲閨閣女子,卻多旁聽審案的機會,對孟高一案深有了解,世子既然存疑,我在堂上也能細訴案情,再者,大長公主也是女子之身,當年馳騁疆場,爲大隆江山奠定立下汗馬功勞,多少鬚眉難比,爲天子女子典範,我深慕公主之風,雖不能及,卻也不甘止步後宅,但求爲百姓蒼生略盡薄力。”
被蘭心姑娘這麼一提醒,有人便想起她不久之前捐助黃花蒿的事來,既有大義之名,當下也不好再爲難。
大長公主早聽聞了施蘭心諸多事蹟,閒閒地看了她一眼,開口說道:“我雖在幷州逗留不久,耳畔早有不少人提說知州千金聰慧,不是還曾在公堂上爲百姓申冤,還了無辜婦人清白嗎?再者,這案子也關係到施知州,她身爲人女,爲父辨冤也合情理,咱們莫如拭目以待,且看施姑娘等會兒如何斷案。”
蘭心姑娘得了便宜,卻還不滿足,衝大長公主屈膝一福:“蘭心只爲公道,卻不爲家族私利,不過孟高一案確無所疑,必是這兩人心懷叵測污篾家父,大長公主歷來公正,必會明察是非。”
大長公主忍不住一個挑眉,看向遠遠站着的自家孫女——景丫頭,此女也是個裝模作樣的高手,你這回可遇着對手了。
三皇子這時卻還不知這施蘭心的“底細”,心道施德那個草包,想不到還能生個這麼厲害的女兒。
他卻也不多說,往大長公主身邊圈椅一坐,好整以睱地等着看戲。
虞渢的所有安排,應當就等着今日這個開堂,只其中不少細枝末節,他還不甚了了,唯有拭目以待。
而施蘭心也已“歸隊”,小聲提醒施德:“父親,今日情形緊急,等會待孟高上堂,你可不能露怯,那案子是我一手謀劃,萬無一失,兩個死者屍身已毀,證人也遠在奉城,堂審文案絕不會有漏洞,孟高定會百口莫辨。”
虞渢首先再下一令,因案涉疫情,應當公審,讓羽林衛將衙門前圍觀的百姓盡數放入衙內,於公堂外旁觀。
及到百姓們半是興奮,半是孤疑的入內站定,便就聽一聲嘶啞的斥罵——
“施德狗官!你瞞報疫情,陷害無辜,死不足惜,我清白可鑑日月,不怕你血口污賴!”
堂外百姓,頓時暴發出一陣議論。
施德滿頭冷汗,蘭心卻面不改色。
坐上虞渢揉一揉眉,暗忖這孟高吃了如此大的暗虧,性情卻還不收斂,全不知自己錯在何處,聽他嗓音嘶啞,應是在死獄裡不停叫罵,虧得施德還顧忌着常山伯,才忍住沒將這麼聒噪的人滅了口。
而孟高一在堂前跪定,尚不待問,便滔滔不絕地細說了一回——他如何發現郫南那些身染“風寒”者情形不對,如何四處蒐證,如何尋得舊友何需打聽。
“在下之友何需,在奉城開館行醫,因我對疫病所‘風寒’之診斷甚是疑惑,故而前去請教,卻聽何需也說,奉城同樣有不少‘風寒’患者,但疫病所早有警告,不讓大夫私診發熱患者,這豈不是欲蓋彌章?”孟高怒目直瞪施德,雖雙膝着地,腰桿卻挺得筆直,虧得他在死獄裡受了這麼多日罪,身上便是鞭痕杖傷,眼下還如此生龍活虎。
這番,就連堂中貴族也低聲議論起來,打量施德的目光越發孤疑。
如此重壓之下,施德再難摁捺,當即沉聲反駁:“信口胡言,我之所以有這令下,全是因爲郫南有個郎*‘風寒’誤診爲‘瘧疾’,使得謠言四散,人心惶惶,而今年因氣候怪異,染‘風寒’者急速增多,以致有人耽擱治療而瘁,這才讓疫病所統一收治,爲的也是百姓安危。”
“狗官,還敢狡辯!我起初原本也不疑你,還道是疫病所誤診……世子明鑑,在下前往奉城,便是帶了名患疾者請何需診治,結果被確診爲瘧疾,在下得知有癘疫滋生,便往疫病所告知醫官,原是想請他們仔細診治,上報疫情,卻被那些醫官不問原由,斥爲散佈謠言,若非在下還有個主薄之職,說不定當日就會被押冤獄,後,在下再訪奉城,本欲說服何需,一同往府城報疫,哪裡知道就被人陷害!施德審案,不問是非,重刑逼供不得,竟使人書下罪狀,強摁我指印於上,將我打入死牢,若非他有意瞞疫,何故冤枉在下殺人?”
孟高聲嘶而力盛,話不響亮,卻擲地有聲,再引堂外百姓,又是一陣沸沸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