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風雪初停的日子,當薛東昌細細聽聞主子的解釋,對這計劃大感信服,絲毫未察覺三皇子其實另有打算的同時,剛剛出了神武門登上楚王府車與的旖景卻是眉深如鎖,爲剛纔在慈安宮的一番耳聞大感孤疑。
今日她奉詔入宮,太后直言聖上已允賜婚,衛昭是三皇子妃“不二人選”,待五月後擢升衛舅舅爲禮部尚書,即行頒詔,笑請旖景先將這“大快人心”的好事知悉衛家,讓他們心裡有個準備。
旖景想起她家閣部那日所言——聖上是孝子,對太后十分敬重,對嚴家之信任不下咱們兩府,故,即使聖上決意廢儲,也不會與太后生隙,當安撫在先,更不會造成蘇、嚴兩家敵對,這點足可放心,我有篤信,三皇子若爲儲君,他之正妃必然出自嚴氏。
那麼聖上何故突然允准賜婚衛昭?
皇城車道雖經清掃,仍不免溼滑,車行緩慢,旖景一手扶在座前矮案,腰背挺得筆直,腦子裡正在飛速而緊張的計較。
她相信虞渢的推斷,聖上若決意廢儲,最爲偏向者應當是三皇子無疑,那麼,這又是疑兵之計?
應當是太后也感覺到儲位或許有變,卻持反對之意,以三皇子之姻緣做爲試探,聖上應是明白說服太后不易,並未直言,兼着關注三皇子姻緣一事者決不僅只太后,而眼下太后仍然支持太子,那麼與皇后就得同心協力。
是疑兵,也是緩兵。
聖上給的期限是五月……那麼在五月之前,必有動作,而五月之後,不會再有賜婚衛昭的旨意。
想通這點,旖景微微舒一口氣,只要應對得宜,應當不至讓衛家牽涉太深,想必太后與皇后也不會在旨意頒發前張揚這事。
所以,她也不能明說賜婚之事,卻要避免讓衛家在五月前替衛昭定下親事。
思量間不知不覺出了北安門,旖景輕輕推開阻擋冷風的內窗,屈指敲擊窗櫺,馬車忽停,“去胡家巷子侍郎府。”旖景隔着紗窗囑咐聞聲叫停車與,上前聽候指令的隨行親兵。
聽說世子妃駕臨,衛昭十分歡快地在垂花門內迎候,見禮之後就纏上了旖景的胳膊,看得無時不忘端正禮數的衛舅母好一番蹙眉,暗帶警告地瞪了一眼衛昭,眉目神情依然是無可挑剔地恭謹,先請旖景入了正廳,一番寒喧之後,旖景才說了來意:“太后小恙,我今日是專程入宮問安,太后與我閒話時說起阿昭,稱十分歡喜她的性情與才品,有意等氣候回暖之後,邀阿昭入宮小住一段。”
這話讓衛舅母的神情十分肅厲下來,着意維持的恭謹更添疏冷。
旖景假作不察,對同樣驚疑不定的衛昭報以一笑:“舅母有所不知,太后素來就喜女孩兒,卻因膝下無女兒承歡不無遺憾,爲這事不知與我祖母說過多少回羨慕,我那時年幼,年年都有一段時日入宮小住,雖說太后眼下有了親孫女兒,兩位公主還太小……再兼着太后甚重女兒家的才品,阿昭舊年在芳林宴上的表現極合太后心意,這才起意讓她入宮陪伴一段兒。”
衛舅母甚是爲難:“就怕小女不通宮廷禮儀,若是逾矩,反而辜負了太后的美意。”
“太后寬和,舅母不需憂心……不過阿昭既要入宮,有的禮規還是當遵從,莫如舅母允了阿昭先隨我回王府小住一段兒,我也好將需得留心之處細訴。”旖景笑道。
衛昭聽了這話,神情就十分期待起來。
衛舅母心裡沉重,卻知這事不容拒絕,便先允下,打發了阿昭。
旖景這才繼續說道:“太后得知阿昭尚未定下親事,還曾問我舅舅與舅母可有打算……舅母莫急,太后一貫熱心,往常也有興致一起撮合臣子姻緣的事,娘娘是真心歡喜阿昭,說定要替她尋上一個品貌堪當的良配。”
言下之意,衛昭的親事已經被天家記掛上了,不容衛傢俬自作主,卻也沒有明言會婚配皇子,將來事情若有變故……旖景只消告訴太后她今日所言,讓太后替衛昭指上一門姻緣,也算妥全過來,於皇室於衛家兩相無害。
便是衛舅母有所屬意,也可直說,只要無妨大局,太后應是樂得成全的。
衛舅母一聽太后甚至沒有詢問衛昭是否定親,而是直言“得知未定親事”,便曉得天家是有了計較,世子妃既然沒有明說,想來事情還有轉寰,強自摁捺怒氣,仍然保持着恭謹,稱待晚間與衛舅舅商量後,再送衛昭去王府叨擾。
結果這晚,衛舅舅自打成婚至今,竟破天荒地捱了刻守以夫爲尊的衛舅母好一番數落。
“我就說昭兒的親事該早早定下,免得被豪門貴胄掂記上,夫君非說不捨……這下好了,竟被楚王府利用……今日聽世子妃的意思,分明是天家有意……倘若衛家再出了一個嫁入豪門的女兒,豈不是徹底毀了清流之譽。”
衛舅舅搖頭長嘆:“偏執固見!這兩年間,我也看清楚了,王爺與渢兒雖是皇族宗室,可並非只知固勢心懷貪婪,這事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渢兒媳婦今日那番話,是替咱們留了轉寰的餘地,昭兒有他們維護,婚事上必不會讓衛家蒙羞,再別說那些清流之譽的話,爲人臣子,當以君令爲尊,太后對昭兒如此看重,是我衛家的福份。”
衛舅母雙目泛紅:“不是妾身不尊夫言,可一旦想到……倘若將來是讓昭兒爲皇子側妃……我衛家的女兒怎能居於妾位。”
“事情不到那個地步,你莫要胡亂猜疑,更不能妄測聖意。”衛舅舅肅言說道,心裡卻終是不忍,又是一番溫言安慰。
而旖景回去之後,待虞渢這晚辭宮歸府,自然也沒瞞着這事。
“你這麼處理很是妥當。”世子並沒有覺得太多驚訝。
“可我擔心,倘若三皇子得了儲位,太后會讓阿昭爲側妃。”
三皇子得儲,太子必遭廢黜,皇后哪能容忍?孔、寧二妃便對三皇子毫無助益,即使正妃定了嚴氏女,也需要增添側妃的助勢。
“放心,衛家有高祖盛譽,又素有風骨,衛氏女兒從不曾居於妾位,聖上當會尊重大隆第一世家之譽,不會強人所難。”虞渢卻有篤定:“有嚴、蘇兩家與楚王府遵奉聖意輔佐儲位,聖上必然放心,聯姻一事不是關鍵,八皇子以下未至婚齡,七皇子婚事已定,表妹不會嫁入皇室。”
旖景心思這才安定下來,嫁入皇室雖然風光尊貴,可也身陷風險,就算儲位擇定,將來未必不會發生爭儲奪位之事,衛昭光風霽月的性情很得旖景喜歡,她是真不想見表妹牽涉進這些險惡裡。
而就在這晚,黃陶忽然也得了四皇子急召。
自從除族,廖家屢遭禍事,大半家財散盡,黃陶雖得了黃氏資助,想讓廖家藉着那筆本金翻身,無奈真走了黴運,商事上頭屢屢不順,就算有黃陶那些門路,也頂多維持兩家溫飽,再難復從前富貴。
黃陶的三個兒子眼下也都把心思放在商事上頭,壓根沒想再通過科舉入仕,爲家族所棄實在是一筆難以抹消的污名,即使得了功名,前途也是有限,除非爲天家重用,特別提拔。
顯然只有四皇子得了儲位,黃陶父子纔有翻身之日,與其在科舉上下功夫,莫如一門心思輔佐四皇子。
黃陶這時依然是孔家的幕僚,受三皇子囑咐,一門心思與太子太保孔俊維持着“兄弟情誼”,出入四皇子府也不需偷偷摸摸,因爲太子與孔俊欣賞的就是黃陶“交遊廣闊”,又機警敏銳,時常能通過那些酒桌文會上並不引人注意的言辭事態,揣摩推測後,給出甚是有用的建議,十分有利於太子締結黨羽。
兼着黃陶的侄女兒廖氏眼下是四皇子的寵妾,四皇子每逢設宴,也不忘叫上黃陶,自然,黃陶也會把與四皇子來往頻繁之人泄露給孔俊知情,比如四皇子着意交好蘇明的事,就是黃陶“推測”出來,讓孔俊十分留心。
不得不說,能在對立幾方遊刃有餘、見風使舵,還能贏得多方有所保留的信任,黃陶的確有他的本事。
可今日四皇子待他的態度卻不如往常溫和,才一見面,就是脫口一句:“老三那邊最近可有動作?”
黃陶呆了一呆:“並沒有……還是交待我把心思用在與孔俊交好。”
四皇子一掌擊在案上:“他倒沉得住氣!”
“殿下……這纔剛剛過了一輪科舉應試,雖出了三甲進士,可要培養這一批人,至少還需兩年……以三殿下的城府,不會在這時動作,至少得待這一批庶吉士授官,形成新興勢力,質疑儲妖纔有可能讓聖上動意。”黃陶勸言:“殿下還得沉住氣。”
四皇子眉間盡是浮躁,似乎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決定把那隱情泄露給黃陶:“不能再等下去,聖上病情危重,短則只有一載……若有個山棱崩,太子仍在儲位,咱們哪還有機會!”
黃陶大驚失色,下意識地追問一句:“殿下這話從何說起?”須臾反應過來自己這是逾越了,哪能打探四皇子的消息來源,連忙說道:“是屬下冒昧,殿下之意是?”
“衆人眼下都還瞞在鼓裡,除我以外,只有太后知情,太后又是力主嫡長爲儲……眼下已不能坐享漁翁,必須要讓儲位懸空!這事你只悄悄泄露給老三,希望他能有所動作。”四皇子下定決心。
黃陶出了四皇子府,擡腳就去了對門兒,自是把那驚天隱密如實告之三皇子。
“父皇龍體危重!”三皇子也是大驚失色拍案而起,腦子裡如惡浪涌涌。
這事的確不在他意料,可轉念一想,天子把賜婚一事定在五月,可見在這之前必有動作,若是爲了拖延,大可藉着他“任性胡爲”依然拒娶正妻爲由應付太后,雖自己有所計劃是因爲佈局已定,可聖上這般“心有靈犀”也的確有些怪異,得知原來是龍體危重,這一層疑惑纔有瞭解釋。
不過須臾,三皇子已經冷靜下來,斜了一眼黃陶:“看來老四也摁捺不住了,有意將這麼隱密的事泄露給你,便是爲了挑動我有所作爲……他想坐享漁翁?”嘖嘖兩聲,三皇子搖頭:“該急的不是我,就算有個變故,太子登基,也不會拿我這個盟友開刀,不過皇后可是將老四一黨恨得咬牙。”
黃陶滿脊冷汗,心道三皇子果然是……沉得住氣。
“好了,這事我知道了,我今日所言,你可一字不漏地轉告老四。”三皇子微微一笑。
黃陶無功而返,愁眉苦臉再見四皇子。
“好個狐狸!”四皇子握拳咬牙:“不愧是我之勁敵!”
沉吟過後,四皇子長嘆一聲:“老三說得不錯,他有二途,我卻沒有退路,真真到了放手一搏的時候,可太子無爲,把柄實在難抓……二爺還得多多留意孔家,我就不信他們真是鐵板一塊。”
四皇子暫棄三皇子,正式把矛頭對準儲君,他卻不知三日之後,天子詔衛國公、蘇轢兄弟與楚王父子到御書房密談。
這回天子沒有客套免禮,由得四位重臣大禮參拜、跪於座前。
“朕已決意廢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