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懶洋洋地目送着手捧粉蓮的蓮生,一步一回頭地消失在草木幽徑裡,十分同情地撇了撇嘴角,這小丫頭,身世十分可憐,五歲時就被親生父母賣給了人牙子,險些淪落到風花場裡爲勾欄賤妓,也是她時來運轉,遇到了世子,這纔將她買了下來,交給外頭的管事們養了幾年,三年之前,才安插去了鎮國將軍置的外宅,給三娘安瑾當丫鬟。
蓮生視世子爲救命恩人,一意以身相許,可是世子待她,卻使終有意疏遠。
要說來,在翼州之時,不少小家碧玉、大家閨秀,即使得知世子身患“隱疾”,卻也不乏藉着詩賦琴曲傳達欽慕的雅事,可世子盡數置之一笑。
唯有當年,那時世子方纔十歲,一次出行,巧遇了蘇氏五娘——她當時還是個六歲的小丫頭,生得圓乎乎的,活像一個雪球,許是跟着大長公主出門,在門前與老王妃遇了個正着,世子當時在馬車裡,掀開車窗遠遠觀望,見五娘一板一眼地向老王妃道萬福,不由展顏一笑,那笑意,十分真切舒展,無論當時,還時現在,世子那樣的笑容都是難得一見。
因此,晴空便也記住了蘇氏五娘。
那個能引世子真切一笑的小丫頭,只不知一隔經年,如今成了什麼模樣。
想到這裡,晴空又重重嘆了口氣。
在翼州數載,他也時時關注着衛國公府五孃的消息,得知她一連兩年在芳林宴奪魁,更是無限嚮往,再聞她才貌雙全——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家仿若神人的世子爺!
晴空早已一廂情願地將蘇氏五娘當作了世子妃,對於這位未來的主母,他委實恨不得能立即一睹芳容,應當不會像小時候那般圓乎乎的包子模樣了吧?一定已經長成了窈窕淑女。
又想起某年秋夕,世子對月獨飲,那一晚,似乎有些半醉。
夜裡挑燈秉燭,揮墨一畫,筆下女子俏立花蔭,回眸莞爾,可那幅畫,晴空只見過一次,待那夜過後,就再也不曾見過。
當時,他還覺得納悶,世子是從什麼時候有了心上人?明明對那些女子,從來都是矜持疏遠的,所以,晴空無比篤定,能讓世子真切一笑的蘇氏五娘,纔是不同於萬紫千紅的唯獨一個,可世子筆下的女子又是誰?
經過旁敲側擊,多方求證,細心摸察,晴空完全排除了世子有其他心上人的可能。
於是乎,以他之見,世子定是將心目中蘇氏五孃的模樣畫了出來。
又怎不讓他好奇興奮,更想目睹蘇五孃的真容。
可恨的是,世子明明知道他的希翼,置之不理不說,竟然還存心刁難,置他於好奇心的煎熬之中,剝奪了他再見才女的機會。
晴空捏了捏拳頭,暗暗磨牙,一臉的戾氣,卻忽然瞪大了雙眼。
恩?跟着榮禧堂鴛鴦姐姐過來的丫頭是誰?生得還真是花容月貌呀。
秋月手捧着錦盒,正與老王妃的侍女有說有笑,分花拂柳而來。
晴空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前,戾氣盡消,一張白乎乎的臉龐笑得都能擠出水來,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今兒個也不知吹了什麼仙風,竟將鴛鴦姐姐颳了來?”話雖如此,黑漆漆的眼珠只盯在秋月一張俏面上,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句“紅臉如開蓮,素膚若凝脂”。
“呦,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貫自忖清高的小晴空竟然誇獎起我來?”鴛鴦杏目一瞪,卻對秋月說道:“晴空是世子爺的書僮,陪着世子爺在書院裡薰陶了幾年,把自己也當成了才高八斗,往日裡見了我們這些庸脂俗粉,恨不得避開繞道,可沒見他這般殷勤過,這都是沾了妹妹的光,連着我也成了個仙女兒。”
秋月這纔好奇地打量了晴空幾眼,抿着脣且笑不語。
鴛鴦又道:“這是衛國公府五娘身邊的妹妹,這一次來,是有東西要轉交世子爺的。”
一聽是五孃的丫鬟,晴空頓時心花怒放,連忙將秋月往關睢苑裡讓。
“小哥把東西轉交就是,我就不進去了。”秋月對晴空的熱情似火很有幾分不適應,心想楚王世子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一個主子,怎麼有這麼一個口甜舌滑、幼稚可笑的書僮,也太不搭調了些。
“姑娘還是親自去吧,若世子爺有話,小的可不知道怎麼回。”晴空可不想放過機會,弓着腰一請再請,簡直恨不得把動手把秋月拖將進去了。
“秋月妹妹還是去見見世子爺吧,關睢苑裡規矩大,我就不進去了,坐在門房等你就是。”晴空的熱切態度也引起了鴛鴦的好奇,忍不住瞅了他好幾眼,關睢苑裡的下人可都是謹小慎微的性情,往常待人雖說有禮有節,卻都滲着幾分疏漠,晴空往常可不是這般作態,今天倒像是吃錯了藥般。
秋月也不好再推諱,只得進了院門。
而這一次,晴空並未把秋月交給其他侍婢,而是親自領了進去,一路之上,嘴脣開開合合,竟然沒有停過。
“小的遠在翼州之時,就聽說過五孃的才名,姑娘是五娘身邊得用的,想來也是才華橫溢吧?”
“小哥真會說話,我哪裡當得,不過就是認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瞎罷了。”
“姑娘當真謙虛,這就是德才兼備了。”“不知五娘有什麼稀罕物要交給世子爺,還勞姑娘親自跑了一趟?”“是五孃親手繡的荷包?那可真是珍貴了。”“什麼,五娘今日在榮禧堂?”“五娘怎麼不來關睢苑坐坐呢,世子爺這處,可有不少好茶。”“姑娘可別見外,咱們倆家原本就是親戚,本應當時常來往,五娘若是要來,關睢苑隨時都敞門歡迎。”“那是那是,世子爺的棋藝可當真厲害。”“什麼?過幾日世子爺與五娘要一同去佛國寺?”
晴空總算是住了嘴,站在青竹底下,忽然就惱了。
秋月莫名其妙,看着這個忽然變臉的小廝兒,滿腹疑問。
真是太過份了,世子爺竟然要與五娘出行,卻瞞得滴水不漏,壓根兒就沒想讓他隨行!晴空無限委屈。
當秋月回完話,呈上答禮,告辭離去後,晴空依然哭喪着臉,完全沒有送“親戚”出去的自覺,還是羅紋回過神來,送了秋月離開。
“世子爺,您要與衛國公府五娘去佛國寺?”晴空忍不住跺腳:“小的要隨行!”
世子看着手中的荷包,精緻舒展的蘭草紋,神情依然有若靜潭,平靜無瀾,對晴空的話,簡直充耳不聞。
“世子爺!”晴空重重喊了一句,暗忖着如果世子不答應,他是不是該躺在地上打滾,這一次機會,就算耍潑混賴、自毀形象,也絕不能放過了。
世子卻像與世隔絕一般,只看着那個荷包。
忽然,捲起脣角,似乎嘲諷般地一笑。
送這一個假手他人的荷包,究竟何意?如果敷衍,大可不必。
世子將荷包捏緊於掌心,忽然,眉心一跳。
鬆開荷包上的青絲繩,發現裡邊竟還有一物。
青紗爲底,烏竹白日,雲層舒展,流水潺潺,載着落暉往東,沿堤幾間茅屋,有飲煙嫋嫋,這一個筆筒紗套,仿若水墨畫卷,唯有黑白二色,構圖極爲清雅,但針線卻並不精緻。
一種喜悅,又夾雜着惘然,忽而漫上虞渢的心頭,終於是,指尖微觸,於那一針一線。
將那薄薄的青紗,握於掌心,貼緊心口。
而已經在地上打滾混賴的晴空,並沒有注意到世子神情間的變化,也沒有注意世子幾乎虔誠般地將那個青紗套籠在筆筒外。
“世子爺,請讓小的隨行……”晴空正“滾”得忘我,卻忽然覺得身子一輕。
一擡頭,就看到了灰渡那張閻王臉,與挑成了“八”字的烏黑眉頭。
“放開我,渡,你這個莽夫!”晴空拳打腳踢地掙扎,卻半點沒有落到實處,成了個晃晃悠悠的麻袋,被人拎在手中。
世子似乎纔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晴空,脣角是舒展的笑意:“渡,他太吵了,拎他出去冷靜冷靜。”
晴空不敢置信,盯着他家世子爺,半響,方纔發出一聲慘烈的呼號:“世子爺!您好狠的心……”
等解決了晴空,把他鎖在一間空屋子裡“冷靜”,灰渡才反身回了畫室,驚訝地發現世子深遂的目光,依然盯着那筆筒目不轉睜。
灰渡不由也看向那筆筒——
恩?當日世子那幅親筆作成的烏竹江水,青天白日的墨畫,怎麼成了一幅繡套?
——
這一個夜晚,光風霽月,竹影婆娑。
對於旖景來說,卻又是一個輾轉難眠的長夜。
乾脆撩開紗帳,放輕步伐,去了內庭紅廊,看着那星月燦爛,還有在幽寂的晚風中,娉婷的一叢鳶尾花。
當時,將那幅畫作繡成筆筒套,不過臨時起意,她不願再敷衍之人,也唯有一個他,故而,才親手繡成,卻藏在了荷包裡。
不知他發現了沒有?
如今想來,自己這個舉動實在突兀,這麼掩掩藏藏,也不知他心裡會如何作想。
旖景煩惱地嘆了一聲。
不可抑制地想起當年,他臥榻養病,她陪坐身旁,百無聊賴之時,唯有用女紅緩解存心沉默,一方絹帕,斷斷續續地繡了年餘。
他曾懇求:“等你繡好絹帕,不知是否能給我繡個物什?”
她記得,她是這般作答:“那可不知何年何月了,世子若是急用,莫如吩咐丫鬟們,她們的手,都比我要巧。”
隔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他的回答,而她也並不在意。
但她知道,他一定看穿了她的敷衍。
當有一日,心情煩悶,信手一畫,就是那幅青天白日,烏竹流水的田園野景。
世子目睹,十分歡喜,開口索贈,她不知怎麼就心軟了,便贈了給他,當年那一幅畫,一直懸於他的畫室。
而她自此之後,再未執筆,直到殞命。
那一幅畫,是唯一出自她的手,送給他的東西。
而這一世,當一執針線,竟鬼使神差地憶起這段往事,順理成章地就將那幅畫繡成了紗套。
籠罩在他生命裡陰霾,終有一日會雲開日出,是她由心而生的美好願望。
虞渢,這一世,請讓我彌補。
你一定要,比所有人都幸福。
月色星光下,獨倚紅廊的少女,在不自覺間,落下淚來。
轉眼,已經到了這年七夕。
旖辰與旖景一同奉詔入宮——皇后娘娘有詣,詔若干貴女往御花園赴宴。
這若干貴女,除了旖辰、旖景,還有平樂郡主,建寧候府的五娘、六娘,金相府的六娘,秦相府的三娘,還有吏部尚書府的卓氏二孃。
雖明面上說的是入宮“乞巧”,貴女們無不心知肚明,這一次入宮,爲的是給三位皇子擇妃,故而,都是精心打扮、言辭謹慎。
而旖景,當然是與平樂郡主、黃六娘一般,做爲陪襯去的。
旖辰“三皇子妃”的身份基本已經確定,幾個貴女對此雖有不甘,卻也沒有抱着奢望,她們共同的目標,是四皇子。
御花園裡當真搭起了綵樓,也備好了銅針綵線,由貴女們“乞巧”。
旖景是個手拙的,廢了許多時候,纔將那七孔針穿上分得格外纖細的五彩絲線,只當她一定墊底,不料側身一看,平樂郡主尚還跟那枚黃銅針大眼對小眼,忍不住笑了:“好在今日還有郡主,我纔不致顯拙。”
平樂郡主往常跋扈刁蠻,最不喜歡那些扭捏造作的世家女,可對旖景卻一貫熱情,兩人相處得不錯,這時聽了打趣,乾脆就放棄了穿針引線,對皇后說道:“娘娘恕罪,小女實在做不來這個,不如干脆認罰。”
當年康王險些被立爲東宮,故而與聖上之間也是有些芥蒂,皇后更是對康王時時防範,再加上平樂郡主又是那樣的性情,心裡越發不喜。於是只淡淡撇着嘴角,睨了一眼平樂:“都多大的人了,還這般心急火燎,自然當罰。”
“罰”卻也不重,不過是跑一趟腿,去御膳房親自取來“巧果”,給諸位貴女享用罷了。
金六娘手腳利落,奪了頭魁,得了皇后賞下的巧禮,一時意氣風發,眉飛色舞地盯着秦三娘顯擺,兩家長輩是對頭,小輩自然也是仇人,更何況這一次選妃還是事關家族榮辱。
情勢十分清楚。
除卻三皇子,二皇子生母卑微,又沒有外家支持,還不受聖上待見,自然不是良配;金六娘心高氣傲,認爲其祖父權傾朝野,父親無疑也是將來的丞相,以她的身份,自然是該配三皇子與四皇子。
不過據祖父分析,三皇子妃八、九成定了蘇家大娘。
金六娘惋惜之餘,當然是要爭取四皇子妃的頭銜。
建寧候府黃五娘雖然出身勳貴,可建寧候卻不似當初那般受重,黃五娘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至於卓氏二孃,她父親不過是祖父的門生,多得祖父提攜才任了吏部尚書之位,據祖父分析,太子妃成婚多年無孕,卓氏二孃應當是皇后替太子選的側妃,根本不是威脅。
對手只有秦氏三娘。
金六娘睨了一眼秦三娘,卻對旖景說道:“今年芳林宴,阿秦在琴藝上輸給了阿景,每每提起,尚還心懷不甘,可今日卻在這乞巧上勝了阿景不知幾籌,可是扳回了一局。”
這挑撥還真是明顯……
秦三娘爲人頗有些孤傲,以往又最瞧不起勳貴女兒的粗蠻,雖明知金六娘是在挑撥,卻也不屑分辨,只微微一笑:“俗話說人無完人,阿景四藝皆佳,可這女紅粗笨,也算是出了名的。”
旖辰本獨自默坐,一聽這兩個相府千金皆拿旖景來說話,心中很是不滿,淡淡一句:“五妹妹原先年齡小,並不擅長女紅,可最近卻也大有進展,今歲祖母生辰,就親自繡了一幅抹額,所謂乞巧,也有饒幸的成份在裡頭,五妹妹今日算是運氣不佳。”
旖景在家中,就常常被二孃與三娘拿來挑唆,都已經習慣了,再說她如今,可是十八歲的靈魂,自然不會在意金、秦二女的幾句冷話,不過有長姐的護短,心裡還是覺得十分溫暖,立即迴應了一個甜甜的笑臉。
秦三娘卻是秀眉一蹙:“阿辰的意思是,我今日贏得算饒幸?”
旖辰原本不是爭強好勝的性情,不過是看着旖景吃虧,方纔婉轉了幾句,被秦三娘這一問,也是噎了一噎。
金六娘目的達到,只顧看戲。
旖景依然巧笑嫣然:“阿秦姐姐,我大姐姐並非此意,是說她自己贏得饒幸罷了。”
原來,金六娘今日雖奪了頭魁,旖辰卻也不差,只慢了幾息而已,反而是秦三娘,甚至落在了黃五娘之後,僅僅只是個第四。
秦三娘之贏,也就只能針對旖景,與旖辰相比,卻是落了下風,更說不上什麼饒幸了。
秦三娘頓時漲紅了臉,卻也謹記着不能失了禮,只好用目光狠狠地剜向蘇氏姐妹。
金六娘快樂地笑得花枝亂顫,並沒有注意皇后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旖景卻也不再與貴女們爭執,只與旖辰說話——
其實,這乞巧的輸贏如何,哪裡又有這般重要,就連這次宴席,也不過就是個過場而已罷了,皇子妃的擇定,歷來不是僅看女子的才貌,而是要看身後的家族,還得聯繫朝政的需求。
爭執來爭執去,委實沒有半分意義。
旖景看着各懷心思的少女們,嘆了一口過來人的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