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十二京營衛部指使有七位乃勳貴出身,其餘五人之父祖也都是曾隨高祖楚州新兵的舊部,同蘇、楚兩府多少有些交情,總比秦、陳等世家要親近,這也是天子十分忌憚的原因,黃陶更是不可能籠絡收買,尤其西山衛指使,其父更是老國公舊部,西山衛原由虞棟掌管,濯纓園太子遇刺案後,由衛國公所薦,原任僉事才得以接掌。
但這些家族也同樣效忠於大隆皇室,是以雖不可能對黃陶俯首貼耳,但不得不顧忌聖令,尤其家中女眷被扣爲人質的情況下。
是以天子只是下令衆人摁兵不動,十二衛指使盡管心下孤疑,也不少推測城中必有動亂,可關係到家族存亡,最穩慎的辦法也是先靜觀事變,說到底,就算天子與慈安宮決一勝負,論來兩方都是“正統”,十二衛奉聖令摁兵不動,也不算失職,更不算謀逆。
但一旦天子再令出兵逼宮,十二衛就必須要站隊了,成王敗寇,倘若逼宮不成勢必會遭清算,但若是不依聖令,萬一天子掌握大權,自然也要被追究。
是以,虞渢才一開始就篤定要爭取十二衛在手,至少其中六部必須遵奉太皇太后懿旨進逼湯泉宮,才能掌握先機,消極等待只會落於下風,讓天子威逼功成,就算城中衛部衆志城誠,也難以抵禦這六萬餘京衛,更別提還有通州、香河等衛部,真要是被天子搶先一步調動兵力,慈安宮必敗無疑。
談判地點定在西山衛,當然也是因爲西山衛指使與衛國公府非同一般的交情,只要蘇荇出面,又有太皇太后懿旨,十有九成不會向天子投誠。
虞渢早有推斷,天子爲保一擊得手,事先不會與十二衛漏底,給衆人籌謀猶豫的機會,萬一有人事前就泄露天機,慈安宮生防,天子更無勝算。
也只有等到政變當日,用女眷要脅,打十二衛一個措手不及,情勢緊急,各人的判斷力多少會失於果斷,分衛指揮又是十二個,彼此之間恩怨是非當然盤根錯節,一時之間,當難以判斷城中情勢,必定就會猶疑,根本不可能聯合一氣進逼九門。
這一切都奠定在九門緊閉,城中京衛尤其宮衛不能突圍的條件下,只要十二衛摁兵不動,對天子就十分有利。
可事情已生變故,黃陶非但沒能突破平安門,孫致敬、劉惟等竟先後折損,即使黃陶通過三年努力,把心腹大多安排佈防九門,可惜的是西直門卻是“佃作”,虞渢輕而易舉就率部出城,搶先一步說服十二衛興兵討伐逆帝。
天子多疑,不大可能以身犯險前來京郊,當然會先詔十二指揮前往靈山湯泉宮,待要脅得衆人摁兵不動,方纔通知黃陶行動,可一旦黃陶失利,天子勢必會親往,持令說服諸衛興兵。
西山衛距離錦陽內城最爲接近,天子不可能先來此處,虞渢斷定他會先率靈山、桐浦二衛先往距離湯泉宮最近的衛部,只要先要脅得三、四衛部遵令行事,一路前來,其餘一方面顧及家眷安危,再見同僚業已臣服,只會以爲天子勝券在握,當到西山衛,就算這部指使因爲與衛國公府的私誼不肯聽令,也於事無補。
是以,虞渢才讓顯王儘量拖延住黃陶,不讓他去靈山遞訊,快速肅清西安門逆勇,搶先一步出城,詔集衆人到西山衛。
對於十二衛而言,原本多數就傾向於衛國公府遵奉之太皇太后,早先得知黃陶已經掌握九門,兼着家眷被擄纔會猶疑,一旦聽說西直門已破,楚王攜懿旨出城,再有衛國公世子蘇荇、衛國公女婿蔡振隨往,就算難下決斷,當然也不會避而不見,大家都想洞悉情勢,在關鍵時候做出正確抉擇,不說考慮家族更進一步,至少得規避事後清算獲罪受懲。
都是統兵之人,又明白今日情勢緊急,指揮們當然不可能孤身前來,都會抽出起碼自保的兵部赴會,這就註定天子當得黃陶通曉戰況立即行動,也會失去先機。
但只不過,天子雖然沒有先期收買衆部指揮,底下百戶、總旗等不乏出身較低,抑或家族漸微,更或心懷貪慾對上官有各種不服者,很有可能爲圖富貴被收買在前,恃機而動,進行挑撥蠱惑等事,甚至有可能是黃陶或者秦黨安插的心腹。
比如剛纔被蔡振“槍斃”的那位出頭鳥。
虞渢見他才一冒頭,立即決斷,令劍所指必殺不赦,也是爲了以果辣手段震懾場面,防範更多肖小響應振臂一呼,擾亂談判。
衆間佃眼見文質彬彬的楚王這般狠辣,而指揮們神色雖然一變越發沉肅卻並無質疑,心中也是震懼,掂量一番,誰還敢貿然送死?
西山衛營外這片開闊草場,當中是一張碩大方案,楚王還劍入鞘神色不改,十二衛部噤若寒蟬,稍近處,各部領副甚至不由自主略退一步,更遠些,部卒更是肅然,雖有數萬兵勇在場,一時間只聞風聲嘯嘯,幟張獵獵。
“衆位心知肚明,今日黃陶下令閉城率逆逼宮實非其自作妄爲,而是天子有逆上之意,孤剛纔所言字字爲實,可此叛逆卻妄加謀逆陷構之罪,豈非心懷叵測?是以,孤下令將其誅殺,便再申明,但管再有違令妄言者,一律視爲叛逆,當場斬殺,決不赦罪。”虞渢略微揚聲,仍是有若玉磬的清越,可聽在衆人耳裡肅殺之意實在顯然。
蘇荇一直以掌摁劍,站於一側,這時舉目四顧,不難發現部衆中有幾個面帶張惶之輩,神色鬼祟,緊咬腮幫,脖子上青筋暴露,但誰也不敢再貿然出頭,甚至不敢與虎視眈眈的蔡振對視。
“當今天子,實爲篡位,早在先帝在位時,就有意奪儲,先福王被其毒殺,太皇太后已察實據。”虞渢繼續說道,目光緩緩掃過圍坐在側的十二指揮面部神情。
很微妙,竟然都不曾驚疑。
“衆位皆知,先帝崩前未留筆詔,而聽聞口詔者僅有太醫院使江清谷,當年太皇太后以爲江院使深受先帝信重,才未質疑,可天子登基之後,真相逐漸浮現,便是江清谷,原來也早與天子勾聯,先福王之死實與他有莫大關係,並,先帝早已生疑,暗察江清谷。”
這些話,當然都是與太皇太后商議好的。
“更有,歸化失守,竟然也是天子一手造成,暗害包眺,以致歸華十萬軍民命喪北原敵軍!”
這話一出,十二指揮才震驚不已。
“衛國公收復歸化,奉令討伐北原邊境,卻在戰場,險些被副將鍾光兆暗害,萬幸衛國公早有防範,非但脫險,並將鍾光兆當場捕獲,其與部衆假冒北原軍,被捕時還穿着北原軍服。”
在座中人都爲武將,哪能不知鍾光兆與秦家的關係,而鍾光兆之所以開赴歸化,也是天子執意。
“御史呂簡,奉太皇太后懿旨暗察包眺中毒一案,當歸化收復,北原將領被衛國公生擒,交呂御史審訊,已經招供,與之勾結暗開城門放其入城者,便是歸化僉事尤安。”
又是一個與秦家密切相關者!
“消息遞迴,天子立即稱病,遷往湯泉宮,不過半月,就發生今日之事,意在何爲,昭然若揭。”虞渢又再說道。
眼光到處,已經看見不少指揮鐵拳緊握。
“是以,太皇太后下旨,遣孤詔集衆位,爲護君國,清除奸侫……當伐逆帝,扣其回宮待審,明日早朝,當着文武百官之面,列舉罪證,公審逆帝。”說完這話,虞渢微有一頓:“太皇太后察知諸位因家眷陷於逆帝之手,爲免罪逆失利時加害衆位親族,預先堤防,將衆位親族集中安護。”
話音才落,已經有人摁捺不住起身,雙目圓瞪:“殿下這話是說,我等家人都被太皇太后……”
說是安護,其實無非就是扣爲人質以作要脅。
不僅諸衛指揮,便連其部卒,家中親眷大多居於京都,這時都忍不住變色,雖是竊竊私語,但人數衆多,頓時喧吵起來。
便有那早已摁捺不住者,抓緊時機叫囂:“楚王殿下說這麼多,實際還不是以我等家人要脅,倘若真如殿下所言,何需行此鬼祟之事?”
這回,虞渢甚至不需再出令劍,蔡振還沒瞧清是誰在喊話,便有宮衛持劍上前,“鏘”地一聲出鞘之音後,短促慘呼,一切也歸於寂靜。
包括西山衛指揮的臉色都很不好看起來。
虞渢再一揮手,身後宮衛閃出一條路來,然後是一列錦衣踏步上前,有白髮老者,也有青壯之士。
都是十二指揮的家人,頗爲重要者。
可手足無繩鎖拘縛,就連穿戴也甚是齊整,衣不染塵,更不可能有傷痕血跡。
“太皇太后只是爲了防範罪逆趁亂行禍,諸位家人,由孤護送出城,可交諸位安置。”
竟不是要脅,而是將家人送返?!
原本義憤填膺的指揮們怔在當場。
這又是收服人心之舉,有此一着,太皇太后的慈厚與天子的陰詐對比顯然。
自然,將部份人質交返之前,太皇太后已經針對形勢做了動員。
這時,當先一位鶴髮長鬚的老者便聲如洪鐘斷喝出口:“逆子,太皇太后奉先帝遺命監政,爾敢不遵懿旨?”
便有一指揮雙膝脆地:“父親息怒,實因母親她……仍陷湯泉宮,又因天子有令,兒子也……不敢不遵……”
“雖說忠在孝上,更在義前,不過孤甚能體會諸位爲難之處,便是太皇太后,也不曾怪罪諸位。”虞渢緩緩說道,親自上前扶起那左右爲難的指揮:“孤今日稱誓在先,決不會置諸位家眷不顧,且待稍時,當竭力救助諸位家眷平安。”
“人質”們卻紛紛跪地,口稱爲臣者當忠大義君國,不敢因私情罔顧。
而西山衛指使也率先投誠,跪稱謹奉懿旨。
“諸位指揮本爲忠信良臣,原也不料逆帝竟是矯詔篡權,不明究裡,當奉君令自然遵循,是以明知閉城逼宮之行而摁兵不動實不爲罪,可諸位也當洞明,逆帝若非心虛,何需以天子尊位卻用臣屬家眷性命相逼?可見逆帝也知諸位忠君奉國,才行逼迫之事。”虞渢見其餘仍有猶豫,也點到即止。
言下之意,天子信不過十二京營,就算指揮們受逼遵令,事後也不會真被賞功,天子多疑,一旦大權在握,定然會用心腹取代京衛之職——就算十二京營隨天子逼宮,天子仍會以爲他們是爲顧家眷,將來若再有旁人慾行叛逆,把家眷擄掠,指揮們豈不也會被逼逆上?天子哪會安坐無憂,非得清算不可。
別說眼下權位,也許最終性命難保。
被逼投誠與主動效忠,原本就不能相提並論。
虞渢這是採取“以情動人”在先,緊跟再曉以利弊。
太皇太后可沒有逼迫十二衛部,而是下旨令衆臣服,這時痛表決心者纔是忠臣,將來論功行賞,而不是逼不得已才妥協,有失忠良。
京衛指揮雖是武官,但久在官場,這點子厲害關竅並不難通透,經虞渢略微點撥,遂都心下一凜。
天子本不得人心,眼下更是失儘先機,別說虞渢真有辦法解救人質,就算難免傷亡,指揮們也不會再行毫無益處註定淪落的蔽事。
爭先恐後下跪,遵旨之諾奪口而出。
身爲將領,既然當着部衆的面下跪臣服,就再不能言出無信,否則不能服衆,只會導致軍心動亂。
虞渢一一扶起衆人,乾脆請人入營協商,這下沒人再帶隨從,而是要談及關要了。
直到這時,蘇荇才長舒口氣——天子,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