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宴?”虞渢手持茶盞,似笑非笑地一個挑眉,看向隔案而坐,滿面諂媚的施德:“尚才巳正,施知州的午膳倒是趕早。”
一行人才入正廳,寒喧剛告了一個段落,施德便迫不及待地要請虞渢移步後宅正院——他要招待欽差,當然是將正院“謙讓”了出來,不比得往常待客之道,安置於客院。
可早先,才提出讓世子隨行先入正院安置的話並未得到理睬,這會子才說入宴,又再受到不冷不熱的奚落,施德臉上的諂媚便有些掛不住,客套裡也就有了些牽強:“下官也是考慮到世子日夜兼程,遠道而來,路途上住行飲食難免簡陋,這才預先安排。”
“施知州多慮了。”虞渢淺笑,品了一口茶水,輕輕落盞:“宴席一事大可不必,我這次前來,是爲了賑災,查明兩縣水患因何而起,施知州既然早有準備,想來會有些說法,我洗耳恭聽。”
在座官員面面相覷,心裡都是一陣忐忑,剛纔眼瞧着世子謙和,尚且還覺饒幸,不想卻也僅只是表面行止,聽這言辭,此回兩縣水患之事,能不能安然渡過便是難斷,只不是說世子與金相最近來往頻繁麼,這般鐵面無私又是爲何?
施德心下卻是冷哂:無非是裝模作樣罷了,先給一個下馬威,纔好在聖上面前交差,他就不信,一個入仕不過兩年的王公貴族,當真會爲了區區幾縣平民百姓,得罪勳貴世家,再者,就算世子有這份心性,也未必有這個能力。
臉上卻也肅正了顏色,起身而稟:“下官原本不聞兩縣遭災一事,還是得了朝廷邸報,才知有此禍患,下官深感震驚,與諸位屬官商議之後,立即着手安排修復兩縣河堤,安置災民一事。”
“如此說來,施知州是未得下縣稟奏災情了。”虞渢蹙眉,掃了一眼堂中在座諸人,目光在立於一側,身着海馬綠袍的霍起身上停留一息,須臾轉開。
對於此人,天察衛有所關注,雖僅僅只是個從九品的吏目,但其家業資財在幷州甚是雄厚,聽說他霍家的女兒,在幷州的日子過得十分刁蠻,居然公開蓄養男優,將那位出身匠作的夫君欺壓得俯首貼耳,家中公婆,尚要侍候兒媳三餐,對妯娌小姑子,更是動輒打罵,悍婦的名聲十分悚人聽聞。
而這位霍起,尚有一個兄弟,喚作霍升,倘若虞渢記憶不差,當年因爲黃花蒿獲利暴富的藥商,便以霍升爲首。
又聽施德擲地有聲:“世子明鑑,下官的確被瞞在鼓裡,郫南、湯縣兩地,距州城尚有一日車程,縣令有意瞞報,下官一時也難以知情,不過下官自從得知,已經將兩縣縣令扣押入獄,並公審此案,又有並、朔監察御史同審,據郫南、湯縣兩地縣丞,主薄等吏員指證,確是兩縣縣令隱藏災情。”
幾個縣丞、主薄,人微言輕,哪敢說明真相,把矛頭指向上級知州,與朝中那兩座“靠山”?
虞渢垂眸:“區區數日,施知州便能查明真相,當真雷厲風行,不知兩縣縣令可曾認罪?”
這話險些讓施德笑了出聲,暗嘲當真是少不及冠的公子哥,居然能問出這麼幼稚的話來,狠狠地抖動了幾番脣角,才維持了義正嚴辭:“隱瞞災情不報,輕則丟官獲罪,重當嚴懲處死,兩縣縣令自然抵死不認,但其屬下諸吏都可爲證,並無人受命上報州府,就連驛傳諸吏,也稱未收兩縣奏章。”
虞渢又問“聞訊而來”,從府城朔州來此參與公審的監察御史曲嚴:“曲御史如何認爲?”
這都察院本是秦相“執掌”,御史多爲世家出身,雖時常與州府勳貴“磨擦”,但虞渢早有猜測,這一回,御史應當會“心照不宣”,果然,曲嚴言辭曖昧:“兩縣縣令雖稱冤枉,說早已按律上報災情,可就憑證人之辭來看,他們頗有狡辯之疑,但也不是沒有另一種可能,便是縣丞、下吏做了假證……”
話未說完,施德已是一聲冷笑:“曲御史,你說兩縣縣丞、主薄串供?可有確鑿之據?”
曲嚴凝眉搖首:“只是猜測,實情究竟如何,還賴世子審斷。”
這太極倒玩得高明,虞渢脣角噙笑,暗忖至少眼下看來,金、秦二相尚未當真聯手,應如他猜測那般,金相是爲主導,秦相只作不察,相比金相來說,秦相更能保全自身,並不將話說死,就算事漏,退路也已備下。
而眼前形勢,必須以一方爲主,也不能連着秦相一同網羅,逼得秦相與金相協力,聯合勳貴、世家之勢,共同對付自己。
虞渢便不理會曲嚴這推責,也不再糾結隱瞞災報的問題,話鋒一轉:“施知州可曾嚴察幷州屬縣之堤防水利?”
施德心中一凜,這是要追究他監管不嚴?好在自己早有準備,當即回稟:“往年戶部撥下修築堤防之銀,下官都曾分發沿岸諸縣,水利一事,由屬下同知監管,據他年年上報,各縣都備於堤防,並不曾有私昧怠修之行。”
虞渢看向一側坐立不安的同知:“郫南、湯縣兩地之堤防究竟如何?”
“世子……下官是七月中旬才由朔州經歷調任同知一職,並不及一一察勘。”那同知卻道。
虞渢挑眉。
“這……世子有所不知,原本負責郫南等縣水利的同知王於因病辭官,下官早已上報,而王於三日之前,病重不治……”施德又稟。
病得也及時,死得也及時。
虞渢指掌微握,看來兩縣未遭水患之際,因連場暴雨,便有人籌謀在前,先讓負責監管水利之同知因病辭官,防的就是將來追責,而得知災情無法隱瞞之際,乾脆讓人病重不治……究竟是有多大的利益,才能讓人這般計劃周詳、心狠手辣?
如此一來,就算縣令不修堤坊,以至洪澇,施德也不會受牽,罪大惡極疏於職務者,已經“病逝”,死無對證,黑鍋背得那叫一個瓷實。
“世子,近年來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定河流域從未受洪澇威脅,故而,兩縣縣令才生饒幸之心,買通王於,私昧築堤之銀……有縣丞作證,兩縣之堤已經多年未修,誰曾想今年多雨,而郫南、湯縣二地又屬險灘,這才……”施德連忙又說:“下官確有失察之罪,得知險情後,勒令新任周同知勘察沿河水防,其餘諸縣卻是穩妥的。”
虞渢蹙眉,諸縣穩妥?假若這次兩縣遭災之情隱瞞不舉,聖上被瞞鼓裡,不久之後,便會是五縣縣令“玩忽職守”了。
“世子若有疑惑,大可查閱兩縣人證供辭。”施德也留意到虞渢神情不善,盡職盡責地提醒。
“查,當然是要查的,但眼下之重,還是以受災兩地百姓爲先。”說完,虞渢已經起身:“施知州,我這就前往災區,知州既有政務在身,便安守幷州城,不需分心。”
“可是世子,郫南、湯縣洪澇未退……”施德心中一驚,他原本以爲自己預先安排了災民,又公審了縣令,諸事既妥,世子只消在幷州監管察案,應當不會前往災地,以身犯險。
“無妨,聖上親撥了羽林衛護侍,當能保我安全。”虞渢意味深長,再度掃了一眼在座諸人:“施知州留步,但請這位……周同知與我前往便是。”
“那,世子行裝可先安置在敝府?”施德尚且念念不忘,想到金相密信囑咐——世子尚未婚配,你家三娘也正待嫁,以她秀外慧中之質,若能討世子歡心,納爲姬妾,何愁此事不能安然揭過,於將來行事更是大有益處。
施德自認金相所言不差,他家三娘非但才貌雙全,又有凌雲之志,雖待嫁閨閣,卻曾有斷案明察之名,在幷州一地那是絕對的風華無雙,雖不敢肖想世子妃之位,做個世子姬妾卻是綽綽有餘,施德極有信心,只要給女兒“結識”世子之機,必定能得世子傾心難忘。
這並、朔二地的權貴公子,大都對他家蘭心傾慕推祟,甚至以與施氏蘭心“對弈”爲榮,在幷州城內,早有“千金難得蘭心顧”之說。
他之所以不將女兒輕許,等的就是攀求王公的機會,原本還待來年,便欲將蘭心送往京都,與王公皇族聯姻,即使因門第之故,難爲皇子或者王孫正妃,即使屈居妾位,總歸比許給普通貴族要強,卻不想還不待那時,就得了眼前這個機會。
世子既得聖上信重,身份又是如此尊貴,女兒得嫁楚王府,將來至少也是個二品側妃,有這一層保障,還愁富貴榮華不得?
假若蘭心得了世子傾心,就更不愁眼下郫南之危。
施德那是十分迫切,可惜了虞渢卻並不領情,徑直往外而去,只留下一句:“不勞施知州廢心,我暫住幷州公主府。”
施德頓時呆怔——
金相不是聲稱,因着衛國公府與秦相聯姻之故,已引聖上介懷,世子因此對金相“示好”,似乎也有疏遠國公府之意?
這……假若如此,世子何故住去公主府?
施德大感不妙,待世子前腳才往郫南,他連忙請來了諸多幷州勳貴,商議眼前諸多不確定的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