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疫區”,遍指有瘧疾發生之下縣,但三皇子所赴之處,便是疫情最重的郫南,當在與湯縣接壤的城郊,臨時搭建有隔離區,集中收治各縣染疫者。
隔離區是重危之處,三皇子自是不便久留,只將燕南帶來的黃花蒿暗中轉交給江漢、衛冉,讓他們速速對危重患者用藥,又讓京都太醫抽檢了幷州衙送去的“黃花蒿”,當知果然都是青蒿,脣角便是一斜——
金相呀金相,你這回,可真算是栽在了虞渢手裡。
又想金榕中這些年跋扈於朝,性情越發刁狠狂妄,雖在南浙一事上吃了虧,但因並無受到什麼實際責罰,自然沒有半分警醒,虞渢示好,他且以爲是聖上的態度,便因瞞災佔地一事,眼見天子盛怒,卻仍然在這風頭浪尖,行此罪大惡極之事。
虞渢這人,對金榕中的脈把得是又狠又準。
佈局,顯然從起初就已經開始。
而金榕中的一舉一動,似乎盡在他的掌握。
就看他在幷州一事上諸番作爲——明察諸貴佔地,決斷毀堤泄洪,避免水患加重。是雷厲風行、鐵面無私;暗示秦相,已知瞞災真相,導致金秦兩相於此事件由心照不宣,致相互攻訐,自亂陣腳,蚌鶴相爭。是漁翁之智,四兩撥千金;又再修書於己,勸服太子爲佔地諸貴求情,將事情簡單化的同時,又爲眼下權貴與金相離心埋下*。是步步爲營、暗中布陷;察知瘧疾早發,由蛛絲馬跡、抽絲剝繭,便能洞觀全局,急調黃花蒿於並,使施德等人心急如焚,漏洞百出,既將疫情控制挽救無辜,又掌握得金相罪證。是洞若微火、運籌帷幄;更絕的是建議太子上諫,使幷州權貴出資集藥,以致人心沸沸,傾城不滿,矛頭直指金相,將其孤立,爲剷除金氏落下一步致勝之棋。
三皇子自問,若這事交由他來處理,必不會這般面面俱到。
定是虞渢早已察覺金相黨羽在華北收購黃花蒿一事,便防備於初。
如此周密審縝,又不讓人覺察半分,心計之細,籌謀之深,委實讓人佩懼共存。
此人,若有爲友的一線可能,便絕不能爲敵。
但轉念想到那丫頭,當知虞渢患疾,迫不及待就趕來幷州……
三皇子微斜的眼角處,一絲晦暗妖嬈蔓延。
再怎麼想,他與虞渢也不能“心心相映”了,那麼,總得較量上一回。
而當一察到實證,三皇子便讓人“請”了幷州疫病所的醫官,用的自然是“詢問疫情”的藉口,可當一見人,只居高臨下,但笑不語,輕挑眼角,眸中琥珀之光,似乎有醞釀千年的妖慧,爍爍有神,直盯得那些個官職微末的疫病所醫官心神俱寒。
一問:“州衙送來的三萬劑藥品果然是黃花蒿?”
衆醫官膽顫心驚地擡眼,見堂前肅立的一排帶刀侍衛,個個面罩寒光、凌厲威嚴,又見那幾個京裡來的太醫也是目帶冷意,便知再難隱瞞,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稱罪求饒。
他們怎不知這般行事,一旦泄露,便會身負重罪,死無葬身,無奈金相勢大,而他們妻兒家人又盡被施德控制,京都天高地遠,假若不依令行事,眼下就會禍及家人,小命不保。
區區小吏,命如螻蟻,自身難保,又豈顧他人死活。
全不記得行醫之人,應當的起碼良知。
這時不待三皇子追問,便將坐鎮疫區的同知供了出來,且說是他威脅利誘,才睜着眼睛說瞎話,用青蒿治瘧。
“爾等身爲醫官,卻枉法瞞疫,又無視疫情危急,包庇州官以假充真。爲牟私利,置百姓安危不顧,實在死不足惜。”三皇子輕輕一笑:“孤念在認罪及時,又是受人脅迫,更兼着眼下疫情危重,且不在這時追究,爾等應以待罪之身,盡力救治疫病患者,若能將疫情控制,纔有將功折罪的機會。”
衆醫官自然是叩首稱謝,齊齊痛表決心。
三皇子便讓他們在供辭上畫押摁印,也不審那同知,直接將人五花大綁,押往幷州。
又召見了郫南知縣,將那些個佔地文契備檔要來,便讓一匹快馬領先,先報虞渢他這頭諸事妥當,又着人將千劑州衙送來的青蒿裝箱,令太醫院的醫官留在疫區監管治疫,只帶上惠民藥局大使,疾返幷州。
——
人心焦灼,日子便是難捱,施德這兩日間茶飯無思,脣角剛好的一圈瘡毒,又有了復發之勢,這一日正好召集屬官議事,便有世子遣人來知會,稱三皇子已從郫南歸來,估計午後就到,爲了讓藥款早日籌得,世子已經通知了各大權貴,於未時到州衙大堂集合,只待三皇子一到,便按田契備檔確定各戶應付“藥款”,讓施德好生準備。
特意被父親請來參與議事的蘭心姑娘便巧笑倩兮:“都說了讓父親不用擔憂,三殿下去了不足一日就趕回,能發現什麼蹊蹺,縱是那些太醫,不過也就是走個過場,讓民衆們看看,朝廷如何重視而已。”
只這話音才落,便聞衙前冤鼓重鳴,沉沉聲急,震徹衆人耳畔。
正值午時三刻,雲移日露。
蒼白的陽光照落堂前筆直泛灰的甬道上,尚才顯出幾分淡淡的曛微,卻越發滲出甬道兩側敞敞青石壩上,間隙裡苔痕尚溼,一眼望去是濃重的陰晦。
衙門前已經聚集了一幫圍觀者,這時竊竊議論,都不知這擊鼓者有何冤情,但見其中一個布衣男子,文士打扮,人到中年,長眉清須,氣度不凡;而他身邊的那一個少年郎君,穿着一身白綢直裰,眉清目秀,更是風度翩翩,竟都不像是平頭百姓。
兩個灰衣衙役“應鼓而出”,原本是得了心不在焉的知州示下,準備以厲言喝退了事,豈知到了門前一看這擊鼓之人,便也有了些猶豫,話就說得柔軟了些:“何人擊鼓?今日知州大人另有要事,若非重大冤情,先呈狀書,改日開堂。”
“若非重大冤情,誰敢擊這冤鼓?”先說話的是那少年郎君。
“在下是爲門下學子申冤,他姓孟名高字怡平,原爲郫南主薄,因被心懷叵測之人陷害,身陷死牢,豈不重大?”緊接着怒目圓瞪,無畏昂然上前應答之人,正是剛纔擊鼓的中年文士。
無疑,這擊鼓之人正是喬寄衆,而那少年郎君嘛……
在衆目睽睽之下,兼着此時的幷州城裡,鎮着大長公主、世子與三皇子幾座大山,衙役哪敢妄爲,只好將人帶進了公堂。
好奇的百姓想緊隨其後,無奈被阻,且只好圍在衙門前擁望。
當然,施德一聽“孟高”兩字,便如遭雷擊,這些時日諸事頻發,讓人焦頭爛額,竟將孟高拋之腦後,哪曾想到偏偏就在今日,眼看着三皇子、世子與衆權貴就快聚集一堂,卻有人爲孟高申冤!
“那孟高不是孤苦伶仃,既無父母兄弟又未成親麼,又從哪裡冒出來個鳴冤之人?”施德質問屬官。
一衆人面面相覷,都是不明所以。
此事連薦那孟高入仕的常山伯都不理論,誰知道又是從哪兒冒出個老師來?
“父親,這時不是猶豫的時候,論他是誰鳴冤,都以生事誣告之名將人扣下纔好。”施蘭心十分果決。
還不僅僅是口頭提議,施蘭心更是爲了以防萬一,緊跟着施德往公堂行去。
當年,她曾有明斷審公之名,雖是閨閣女子,但因飽受幷州貴族、百姓讚譽,也常常旁聽審案,時有“驚人之言”,故而無論施德,還是衆位屬官,對施蘭心涉足公堂的事都不以爲奇。
氣勢洶洶的一衆人,從偏廳繞去公堂,施德更是不由分說,問也不問一句,就下令衙役先將人扣押入獄。
“誰敢!律令有定,冤鼓一響,官必上堂,以示便民德政,施知州不問青紅皁白,便要將我兩人入獄,眼裡可還有國法律令!”喬寄衆怒目而視,昂然不懼,擲地有聲。
施德被問得一噎,竟然瑟縮了一下。
施蘭心暗忖情形緊急,世子眼看就到,不能由得這兩人生事,遂也不顧太多,步出官座後的隔屏,尚且不及看清兩人眉目,便冷聲而笑:“孟高身爲縣吏,卻殺人爲惡,乃知法犯法,罪大惡極,早經審準,你二人爲他擊鼓,豈非妄告?便是治罪也不爲過,更何況將你二人暫時扣押,小懲大戒。”
“施姑娘,枉告的罪名可不能隨意亂扣,你說孟高殺人確鑿,敢問刑部可有複覈?若不經刑部複覈,我們爲他鳴冤,又如何算是妄告?”這回說話的,卻是那白衣少年。
施蘭心美目微移,頓時呆怔——
賈拙政?他不是已經離開幷州了麼?怎麼會在今日替孟高申冤?
白衣少年——也就是旖景負手淺笑——施才女,今日這冤鼓一響,可不是僅僅只爲孟高鳴不平,當年那無辜枉死的數萬民衆,眼下也險些成爲你們這些喪盡天良之輩牟取私利的犧牲品,這一陣冤鼓,也是爲他們而鳴。
“父親,莫聽這二人狡辯,立即令人將他們扣押入獄。”施蘭心一見旖景,也敏感地嗅到了陰謀的味道,可倉促之間,她卻想不明其中仔細,但先下手爲強,總歸是不錯的。
但已是不及——
一陣紛沓步伐,已經響徹堂前甬道。
虞渢與大長公主爲首,引領着幷州城各大望族權貴,正向公堂浩浩蕩蕩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