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妃儘管愚昧,還不曾透頂,回家在長輩們面前哭訴時並沒坦白她那些藉着李氏之死用以詆譭世子妃的奸計,無非是稱雖然有“御下不嚴”之責,但已認錯,四皇子不問清紅皁白就把她送回孃家,是小瞧她赫赫相府,要“寵妻滅妻”。
這話在父祖面前不頂用,太夫人卻深以爲然。
這時秦妃好容易等到祖母質問出來,忍不住失聲痛哭,跪在太后跟前兒,又把那些話哭訴了一遍。
秦太夫人也站了起立,深深福禮:“妾身有言,望太后容稟。”
“夫人暢所欲言。”太后雖被秦妃哭得心煩,神色依然恬淡,給予了前朝公主應有的尊重,並沒當着她的面指責秦妃這是在強辭奪辯,實乃市井潑婦之舉。
那個什麼李氏的死決不簡單,偏偏這侍妾是四皇子所贈,流言蜚語也是出自四皇子府,太后只處置兩個侍婢,勒令小謝氏與黃江月禁言已屬息事寧人,還沒想好怎麼敲打秦妃,四皇子就已先下手爲強,也算是給出心服口服的態度,願意平息此事,太后認爲讓秦妃在孃家待上一段靜思己過也算是警告,並沒打算再降罪秦妃。
哪知秦妃反攛掇着秦老太太進宮,這會子更是哭鬧撒潑,怎麼着?難不成還要逼迫皇室給她賠禮道歉,把三皇子治罪,還她清白不成?
頑冥愚昧,也不想想就算李氏並非死於暴病,爲何四皇子與李家甘願吃這啞巴虧。
老四這段時間不消停,秦家、陳家心懷叵測,所圖爲何太后豈能不知?冷眼旁觀無非是認爲四皇子是癡心妄想,就說他娶的這個正妻,將來有何能耐統御六宮、母儀天下,有個這樣的皇后,豈不讓百官萬民笑話,虧秦家還妄想倚仗着秦妃有朝一日權傾朝野。
可太后也有擔憂,聖上壓着遲遲不封太子妃,反而恩封了四皇子之女爲公主,就算是長孫女也太過,難怪引得人心浮動。
隆慶還沒滿月,就有人想往三皇子身上潑“污水”,所圖無非是爲了削弱太子之勢。
其實太后也想偏了,哪能料及是幾個自作聰明之輩各懷目的才欲藉着李氏死於非命報復世子妃,無論三皇子還是四皇子,這回都是躺槍。
太后依然賜了秦太夫人坐着說話,才“叮囑”秦妃:“四郎媳婦縱然心裡有委屈,還當好好說話,大冷的天,仔細哭壞了眼睛。”
秦太夫人哪能聽不出這是太后在指責秦妃失了體統,心裡冷笑,語態裡未免帶出幾分僵冷:“原本也是三皇子府鬧出的事,三殿下未娶正妃,兩個側妃管束妾侍未免名不正理不順,才鬧出了流言蜚語,阿怡雖有疏失之處,原該太后與皇后娘娘兩位尊長教管她如何約束僕婢,四殿下因爲受了罰,心裡難免有些怨氣,責備阿怡原本也是應當,只將人送返歸寧實在太過了些,阿怡是聖上賜婚,名媒正娶的皇子妃,怎可因爲些微疏失就受此折辱。”
太后微挑眉梢:“夫人這話有失偏頗了吧,三郎沒了個侍妾能算什麼大事?與有沒正妃更無關聯,偏偏只是四郎媳婦的丫鬟私下議論,污篾皇族,被人聽進耳裡,若不是及時遏抑,待張揚開去外人還道是皇子們手足闔牆,原本也不是‘疏失’二字就能蓋過,哀家爲此還責備皇后,秦氏是她的兒媳婦,往常就愛使小性子,言行有失大家閨範,皇后是該管教,免得將來貽笑大方,讓人非議我皇家媳婦有失體統。”
太后顯然被秦太夫人暗指是三皇子之過燎起了怒火,神色尚且自若,話裡卻再不爲秦妃粉飾,更不待秦太夫人反駁,繼續說道:“秦氏不思己過,但爲一時委屈之故,不顧夫人病體未愈,哭啼煩擾豈合大家閨範?哀家也有子孫,知道作長輩的難免心疼自家孫女兒,故而對夫人一再體諒,可有的道理,夫人也當明省。”
“實在說來,皇后還想詔秦氏入宮訓言,哪知四郎先讓她歸寧侍疾,孝道爲先,也未嘗不可,訓言的事哀家也沒再提,哪知夫人偏聽秦氏之言,竟以爲皇家處事不公……四郎媳婦,我且問你,難道不是你因太夫人臥疾憂心忡忡,深愧受太夫人教養一場而不能盡孝?”
秦妃的哽咽噎在喉嚨裡。
秦太夫人也是雙靨漲紅,越發顯出妝容豔色,可脣角青白沒有半點血色,顯然被太后這番斥責的話堵得五臟如焚,哪肯承認她苦心培養的孫女兒竟是德行有虧。
太后長長一嘆:“假若四郎媳婦認爲在家侍疾委屈,心懷怨望,你祖母都不怪罪,哀家也能體諒,便允了你回四皇子府,稍候你去坤仁宮令皇后訓言,就出宮歸府吧。”
如姑姑死死垂眸,強忍着笑意——太后大獲全勝,秦妃哪能就這麼回四皇子府,豈非擔着個不孝的罪名,更會引人嘲笑——四皇子特意送她回秦家侍疾,皇子府沒遣人去接,她就哭鬧着非要回去……
於是乎秦妃因着搬動了“公主”祖母出頭,滿懷希望的進宮,期待着能挽回顏面,卻沒佔得半點便宜,反而落了太后溫言誡告,又落了一番皇后的肅辭警訓,垂頭喪氣地依然回了秦家,越發灰頭土臉。
這事還沒完。
秦太夫人一口惡氣沒出,親眼見着了孫女兒再受恥辱,大冷的天又在宮裡徒步走了一遭,回程時就在車與裡昏厥過去。
偏偏她這回入宮還是趁着秦相父子上朝之際,秦夫人到底是當媳婦的,不敢阻攔,才讓太夫人得逞。
秦相得知後勃然大怒,在老妻病榻前丟下一句“自取其辱”拂袖而去。
太夫人遭此重挫,深覺奇恥大辱,一口黑血噴出。
彌留之際尚且安慰秦妃:“我這回進宮,雖沒有本事爲你爭回體面,可從宮裡出來就病重不治……人言也不會放過大隆皇室,就算他虞家坐了天下,還得遵循禮法二字!我到底是前朝宗室……虞家是逆臣賊子……我死得不明不白,那些東明舊臣不會放過他們……怡兒,祖母只能爲你做這麼多,你今後好自爲之……你放心,等我一死,四殿下也會出席喪禮,順便接你回去,也算……”
遠慶八年二月,相府太夫人病逝。
太后不過一嘆:“早前看她雖然孱弱,尚還有些精神,不料這麼快就……”
有貴婦們跟着嘆息幾聲,沒有人質疑秦太夫人的死因,甚至沒人提起過她“東明宗室”的身份。
好歹是妻族的老祖母逝世,四皇子儘管不用服喪,好歹還是來了弔唁。
卻並沒接回秦妃。
反而上稟皇后:“太夫人過世,秦妃哀痛不已,她受太夫人撫養多年,只恨不能盡孝,秦妃自請留在相府爲太夫人服喪,雖於禮制不合,兒臣懇請母后體諒秦妃一片熱孝之心,允她在相府喪居一載,也算成全太夫人的養育之恩。”
皇后也是一聲長嘆,讚揚了幾句秦妃純孝,允了她留在相府居喪。
依大隆喪制,已嫁之女從夫,脫離父系宗族而加入夫族,若父母故,不服斬衰而服齊衰不仗期,即爲一年,不爲祖父母服喪。
民間卻有出嫁女爲與祖父母服喪盡孝,自請歸寧居喪一載,一般情況下夫家也會許可。
所以秦妃就這麼“被居喪”了。
因祖母亡故,秦妃倒還真心覺得悲痛,聽說“被居喪”的事儘管大怒,越發怨恨四皇子絕情無義,卻沒有再鬧騰出什麼事。
但除她之外,赫赫相府卻再無一人爲太夫人的過世傷心,比如秦子若,這姑娘憂心的是秦妃的處境,真在孃家居喪一年,就算將來被迎回四皇子府,只怕更會失了四殿下的寵愛,被鄧、白二妃擠得無處立足。
還有一件讓子若姑娘憂心的是,她的父親是嫡長子,嫡母病逝,守喪三年,還得丁憂。
也就是說右丞之位得易主,換作別姓。
這當然也是秦右丞的煩惱,無奈就算他對這位前朝宗室出身的嫡母從來疏遠,也不能違逆孝道國法。
他又並非什麼軍政重臣,自是不望“奪情”特例。
倒還是秦相看得通透,勸慰子孫:“丁憂三年正當韜光養晦,右丞之位本是可有可無,待你三年後起復,我也是該致仕的時候。”言下之意,兒子三年後起復,就該襲承相位。
又說小謝氏,因爲“污篾皇子”的風波,實在是倒了大黴。
尤其是她意欲污篾那位還是三皇子。
虞棟知情之後氣得半死,拳頭捏得悶響,強制摁捺着纔沒一拳打上去。
小謝氏捱了好一番怒罵,跪腫了膝蓋哭腫了眼睛,還得忍住周身痠痛去老王妃跟前奉承討好,以求老王妃饒恕,把拿走的中饋再賞還給她,只有如此,還算有幾分轉寰,否則看虞棟那暴怒的模樣,休妻的心都有了。
沒過多久,小謝氏再聞噩耗——楚王那對匪夷所思的父子竟然上疏替三太爺求情,赦免了流刑,釋放歸家。
三太爺立馬就找人向虞棟伸手要錢。
虞棟自己的積蓄還有用處,籠絡屬下,養活外室什麼的,把這難題轉交給小謝氏。
小謝氏只好動用自己的積蓄,從此不斷地填三太爺這個無底洞。
好在老王妃實在是打理不來中饋家務,在旖景的規勸下,管了十來天,纔算寬諒了小謝氏,依然讓她操勞。
小謝氏長吁一口氣,絞盡腦汁在王府用度上摳財,而這一切都被單氏記錄仔細,隔上一段時間就上交一回關睢苑。
小謝氏從此進入水深火熱的模式——在虞棟的警告下,又要討好老王妃,再不敢得罪旖景,必須言行謹慎,小意奉承,廢盡心思截財也只能滿足三太爺的“溫飽”,再裝不到一個銅板進自己口袋不說,還得提心吊膽着從口袋裡拿出銀子給三太爺揮霍,虞棟對她又日益冷落,小謝氏窩着一肚子火,夜半驚醒,孤枕難眠,這才領略到“君見婦難爲”的苦楚。
當婆母的日子不好過,也只能發泄到兒媳婦身上,誰讓小謝氏從此連芷娘都不敢招惹,生怕老王妃動怒。
黃江月的日子就更加艱難。
虞洲在西山衛任職,五日一歸,好容易回來一趟,得去榮禧堂盡孝,下晝時出門與知己小聚,晚上回來,也不一定會去霽霞院——因爲二房處境堪憂,老王妃又偏向芷娘,虞洲對她比黃江月要熱情得多。
江月不爲兒女私情傷懷,卻深覺恥辱丟臉。
無奈小謝氏警告下來,她便是讓芷娘立規矩都得掂量着辦。
反而是她朝朝天不亮就得趕去梨香院立規矩,侍候小謝氏梳洗用膳,旁聽打理家務,小謝氏去了榮禧堂盡孝,江月得還去院門處候着。
三餐皆得服侍小謝氏用完後,江月才能就着殘羹冷飯填填肚子。
相比之下,旖景的生活就十分金尊玉貴、悠閒怡樂了,手下幾個管事嬤嬤與丫鬟都是得用之人,世子妃儘管掌管着數量十分驚人的產業,也只需一二廢心,關睢苑的瑣碎交給謝、楊兩位嬤嬤也是能完全放心的。
整日裡也就是陪着老王妃說說趣話,與安然賞賞苑景,時不時被從國公府“殺”來的妹妹們訛詐一桌酒菜,或者邀上幾個閨閣好友來家聚個小會,關懷一下衆姐妹的人生大事,或者得了來往親近府邸遞來的邀帖,攛掇着老王妃一同去應酬交際,時常得空,還不忘裁繡女紅討好她家閣部,來了興致就洗手作羹湯,藉着最後一季的梅紅綠萼,與虞渢小斟賞景,或者撫琴玩樂一番。
日子過得很繽紛,也很雅緻。
不過旖景每日還是會抽出一個時辰研讀邸報,不讓自己孤陋寡聞,耽於安樂。
就知道了西樑公主的使團已經入境,掐算時間,三月中旬就會抵達錦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