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淌淌,青山連綿,蒼穹一輪白日破雲,光芒落入水間,茵茵之岸,數叢碧竹,柯枝扶疏,有野舍數間,炊煙裊裊,一派霽和晴朗。
虞渢最後一筆,寥寥一收,畫卷便已完成。
墨香蘊繞間,他脣角舒展,似乎有笑意微含,不過烏眸深處,終是有讓人疑惑的淺淺哀傷,即使窗外豔陽,一時也驅散不了的黯淡。
這一切的情緒,當灰渡闖入時,卻又盡數收起,輕輕擱筆,虞渢方纔落坐,纖長的鳳目淡淡一掃,脣角的笑意不由輕快:“渡,你今日心情不錯。”
灰渡一怔,這時,他那讓晴空變作雕像的“笑容”早已收起,分明還似一個黑麪無常,不知世子怎麼就能從那張看似凝重的面容上,瞧出他頗有幾分雀躍的心情來。
“世子,屬下總算明白蘇五娘安排那飛賊的目的。”
虞渢笑容一慢,心裡甚爲無奈。
晴空那小子心心念念也還罷了,怎麼灰渡對她的關注也與日俱增,竟然在自己一字囑咐都沒有的情況下,還廢心去察探此事。
想灰渡心懷遺恨,多年來肩負血海深仇渡日,雖說入了楚王府,卻也難得輕鬆,自己一直努力於解開他的心結,好教他暫卻沉重,莫衝動行事,纔有了一些收效——若是從前,他哪有如此旺盛的好奇心,行這沒有意義之事。
想到這裡,虞渢便忍了責備,轉身坐在一側的玫瑰椅裡,也不說話,表示自己的漠不關心。
灰渡似乎半分沒有留意世子的無奈,雖不算喋喋不休,卻也很是興奮地將宋家這兩日發生的事一一說來,末了還加上自己的判斷:“原來那小娘子不過同情叫做臘梅的丫鬟,纔想了這招整治一下宋氏,約束她的暴戾,並非得知宋氏的蹊蹺之處。”
虞渢搖了搖頭:“她養在深閨,若不是時時關注,又怎知宋氏待下暴戾?”
灰渡便是一呆。
“再有,五娘尚才十二,比安慧且小着兩歲,你只想安慧,若她要與下人過意不去,又當何爲?犯得着夜入妓坊,說服杜宇娘協助,繞這麼一個大圈,達到這本應不廢吹灰之力的目的?五娘乃衛國公嫡女,又深得大長公主疼愛,她只需到長輩跟前言語一聲,宋氏難道還會不服?她卻選擇大廢周章,這是何故?”虞渢說着,語音漸漸低沉,微垂的墨眸深處,疑惑漸重。
灰渡更是沮喪,興奮一散,就果真成了無常模樣,暗忖自己的心計果然還是淺薄,難怪當時懇求要手刃仇人,世子一意阻止,說時機未到,貿然行動只會白白搭上一條性命。
是的,蘇五娘如此行爲,其實顯而易見,一來她早已經暗暗留意宋氏,必知那嬤嬤的蹊蹺之處,二來她卻不想宋氏生疑,方纔暗中行事。
當初,若非經過周詳的察探,自己尚且疑惑世子關注宋氏的原因,極長一段時間裡,也沒發現宋氏任何蹊蹺……世子自幼心思深沉,疑心宋氏尚且不算什麼,那小娘子分明年幼,卻也對宋氏起疑……這兩人,難道真是神人不成?
灰渡漸漸胡思亂想,腦海裡不由掠過那日世子與五娘相對而立的畫面,只覺得他們之間的契合更進了一分。
“世子,屬下當日還曾聽聞,杜宇娘與蘇五娘交易之事,乃毀了那甄家貴女的身份,此事世子原有準備……”灰渡又道。
虞渢微微蹙眉。
多年之前,他就遣人關注着太子,一次偶然發現,太子便衣隱行,只帶着兩名暗衛,前往城郊水蓮庵,後,竟發現太子每月十五那日,都會在那庵堂逗留半日。幾番察探,不難發現當太子離開,甄四娘不過多時,也從庵堂歸府……故而虞渢大膽推測,太子與妻妹有私。
爲了證實這個猜想,他開始關注甄四娘,得知她曾將一名侍婢發落妓坊,正是杜宇娘。
虞渢敏感地意識到其中蹊蹺,故而,從翼州偷偷回了一趟錦陽,想從杜宇娘口中打探一二,那時,杜宇娘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才入妓坊,不知怎麼就惹惱了幾個紈絝、無賴,屢遭凌辱不說,有次還險些喪命……虞渢一察,才知那幾個紈絝無賴背後,竟又是甄四孃的一番安排。
一個閨閣千金,究竟與杜宇娘有何生死之仇,毀人清白不說,恨不得要了她的性命?
虞渢越發有了幾分把握,果然,當他伸出援手,薦了杜宇娘入五義盟接受庇護,杜宇娘毫不隱瞞地將甄四孃的醜事道明。
從那時起,虞渢便開始盤算計劃,要毀了甄四娘。
不想事情竟然有了意外,杜宇娘居然與蘇五娘達成了協議。
可此事雖說不算艱難,卻牽涉到了太子……
不知蘇家表妹心裡有幾成把握,又是否明白其中的險惡?
虞渢的視線,再次落到了早先才完成,墨跡未乾的那幅畫卷上……灰渡本就一直懷着幾分揣測,默默打量着世子,這時,不由也緊隨着世子的視線,看向那幅畫卷。
不由一怔。
他還從未曾見世子畫過碧竹,關睢苑裡植了半庭青竹,灰渡一度以爲世子是極喜竹之氣節,曾經還有過疑問,一次與晴空閒談,打聽世子既喜碧竹,何故不曾入畫?要知世子一手畫藝出衆,也甚喜揮毫,無論山水、人物,還是碧植、花鳥,每當畫來,皆爲佳作,唯不曾有竹。他是一時疑惑,卻不想晴空那廝,經他提醒,竟然好奇不已,直接問到了世子跟前。
當然,世子不曾爲他們解惑。
這似乎是世子第一次將竹入畫呀……
灰渡的思緒再一次天馬行空起來。
“對甄四孃的計劃暫停。”
簡簡單單一句,虞渢又沉思良久,卻終於還是做不到袖手旁觀:“想辦法留意五孃的舉動,若是有什麼危險之處……罷了,這事對你來說太過爲難了。”
灰渡方纔吁了口氣,蘇五娘始終是閨閣女子,他可沒這麼大的本事時時注意她的舉動,看那小娘子年紀雖小,但心計頗深,也不敢貿然在她身邊安插耳目,就算能做到,想那小娘子這般謹慎,普通人也難以達到監視的目的,這任務實在艱難。
“還是留心着太子那頭,若五孃的行動涉及到他,我們不得不從中阻止。”虞渢淡淡說道,兩道有若清山的烏眉,不知不覺中,微微一斂。
自從那日在千嬈閣與她偶遇,竟得知她也在關注宋氏與李霽和,虞渢心裡便漫上一層疑惑,一種推測不受控制地掠過心頭,卻又被強自壓抑,終究不敢深想。
還是……一如打算那般,與她保持距離。
灰渡領命而出,被六月的陽光一照,心底猛地竄起一股子焦躁來——關於蘇家五娘,疑惑多多,更讓他無邊好奇,難道這世上,真還有與世子一般神機妙算之人?這實在是讓他覺得匪夷所思,可那小娘子究竟是怎麼感覺到宋氏與李霽和的蹊蹺之處呢?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宋輻是田阿牛的秘密?還有銀釵之死……
更有世子對蘇五孃的故作漠然與委實關切……
灰渡頓時陷入了自己好奇的“陷井”。
——
綠卿苑的西次間,是旖景精心佈置的書房。
門前垂着月白錦繡的隔簾,南壁是一排敞敞軒窗,軒窗下,有高出地面的一丈三尺長寬的地臺,鋪着同色櫻桃木板,臨窗設有紫檀寬木矮几,几案兩側,鋪着編花葦蓆,擺着紫緞隱枕,地臺西側角落裡置一青花圓腹敞口瓷甕,插着七、八幅卷軸,夏日炎炎,臨窗小坐,或與姐妹品茗閒談,或斜倚憑几靜讀,或臥於葦蓆小憩,皆是自由。
而這時,旖景正與春暮幾個丫鬟圍坐地臺上玩葉子牌。
秋月看着像是手氣不佳,滿面懊惱,秋霜卻是連贏幾把,故而喜笑顏開,冬雨並不在乎輸贏,只用心揣摩着旖景的需要,春暮卻不善這博戲,不過就是湊個人數,自然也不將輸贏上心。
窗臺上一個琉璃盆,當中的冰塊升騰出絲絲涼意。
忽見簾子一掀,穿着一身青碧襦裙的夏柯走了進來,額頭上布着密密一層汗意,見冬雨在場,便沒有立即說話,而是對旖景福一福身,斜坐在春暮身後看她出牌。
這一局,旖景總算在冬雨的協助下成了贏家。
“不玩了不玩了,今日遇到了黴神,就沒贏過一把,可憐我的近百文錢。”秋月率先摞了挑子。
“瞧你那小氣樣,我今日都輸了兩百文,還沒說什麼呢。”春暮笑道,卻也放了手裡的紙牌:“一半孝敬了五娘,一半都去了秋霜的荷包裡。”
“秋月別惱,橫豎你是輸給了秋霜,兩人本是一家,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冬雨也打趣一句。
秋月更惱,小嘴一噘:“秋霜最是小氣的,若五娘贏了我,說不得哪天心情一好,翻番地就打賞下來,倒也不虧。”
秋霜立即去掐秋月的腰:“好個沒良心的小蹄子,還說我小氣,往常你可沒少贏我,前兒個我贏了一些回來,你夜裡就找了個藉口,又說自己淘氣,在院子裡玩兒勾破了裙子,把我一條今夏才做的新裙子算計了去,今日就算贏了你,等會兒還不知道又被你怎麼算計。”
幾個丫鬟笑鬧一番,旖景才讓秋霜與冬雨去廚房要上幾碗酸梅湯:“今兒個熱得厲害,別忘了讓加些碎冰。”
眼看着冬雨出去了,這才問夏柯:“三順可有回話?”
春暮會意,連忙去了門外守着,夏柯卻從懷裡掏出一張絹帕,攤開,裡邊是原封不動的幾碇銀子:“奴婢哥哥說了,杜宇娘拒不肯收。”
旖景不由蹙了蹙眉。
因她考慮,這次爲解臘梅之困,求了杜宇娘援手,到底連累了那“飛賊”受流徒之刑,人家不惜牢獄之災,還背個盜名兒,當然是被窮困所迫,急需銀錢,旖景也不知當補償多少,不過聽說一般民衆,若有二十兩銀就能解一年衣食,便讓三順捎了三十兩給杜宇娘,不想她卻拒不肯收。
“難道是少了?”旖景問道。
夏柯忙道:“並非如此,杜宇娘稱不過是小事,不需五娘破費。”
旖景更是眉心深鎖,這怎麼好?杜宇娘身在那煙花場,雖說不愁吃穿,但銀子來得委實不易,以後煩勞她的時候還多,雖然兩人達成“交易”,可這錢銀上卻不能讓她虧着,不過三十兩銀,似乎是少了些吧?
卻聽夏柯又說了三順今日稟報之事,正是那史四的無心之言。
旖景不由大喜:“你哥哥可真是麻利,我還道這事對他甚是難爲,不想這麼快就有了進展。”
夏柯也是如釋重負,原來她也擔憂着三順沒這麼大的本事,辦不好這事,讓五娘失望,卻替哥哥謙遜道:“五娘過獎了,哥哥說也是運氣,也不曾想到三皇子真去千嬈閣見了那紅衣姑娘,一試之下,那長隨只道哥哥不知他的來歷,也不設防,就隨口誇耀了出來。”心裡卻微覺疑惑,怎麼五娘竟知三皇子出入妓坊之事?難道是聽杜宇娘說的?果真如此,卻爲何又不知三皇子去的地方是千嬈閣,見的是紅衣姑娘呢?
不過,夏柯可不似灰渡那麼旺盛的好奇心,疑惑一掠過後,也不再深究。
“讓三順今日再見杜宇娘,確定此事是否當真。”旖景欣喜之餘,也還記着慎重,又揚聲將春暮叫了入內:“我記得幼時,祖母曾賜了一個金項圈兒,掛着吉祥如意鎖,姐妹幾個都有,不過如今大了,再不掛那東西,項圈兒沒有表記,給人倒也無妨,你這就找出來吧。”
那項圈不過是孩子帶的玩意兒,自然不好給杜宇娘佩帶,旖景又叮囑夏柯:“讓三順轉告杜宇娘,說今後煩勞她的地方甚多,萬萬不可讓她破費,這項圈兒不值什麼,讓她拿去金鋪裡溶了,打個鐲子、簪子什麼的帶着玩兒吧。”
夏柯才應了,將項圈兒收好,秋霜與冬雨就端着幾碗酸梅湯回來,旖景賞了幾個丫鬟,讓她們去茶廳歇息一陣,唯有冬雨雖謝了賞,卻說自己當值,要留在書房侍候,過一陣再用那酸梅湯,一副忠於職守的老實樣。
旖景也不勉強,舒舒服服地享受了那碗甜飲,又問冬雨:“聽說你字兒寫得絹秀?”
冬雨連忙謙虛:“不過就是會寫,哪裡稱得上絹秀?”
“寫來瞧瞧吧,也好教我開開眼。”旖景甜甜一笑。
冬雨立即受寵若驚,只說不敢獻醜。
旖景心下冷笑,前世時,冬雨那手漂亮的小楷可是讓她驚喜不已,覺得這丫鬟倒是個有才的,從此對她有了好映像,後,冬雨說要臨摩自己的筆跡,也毫不設防。
冬雨的確有些天賦,區區數月,就把她的筆跡仿得維妙維肖,旖景更爲驚喜,還很是讚揚了她一場,殊不知,沒過多久,正是由冬雨操筆,“替”她寫了那封絕命書。
想到這裡,旖景便輕手挑了一支細軟狼豪,遞給冬雨。
冬雨本就不是真心拒絕,反而以爲這是一個展示才華的機會,一心要博五娘歡喜,便細細醞釀,認認真真地寫下兩句,卻是——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
字跡果真工整絹秀,當然並非旖景的筆跡。
“就知道你謙遜,這筆字當真不錯。”旖景衷心一讚:“還讀過溫飛卿的佳作,看來也是個喜歡詩詞的。”
冬雨自是一番自謙,只說是五娘過獎。
“你可有意臨摩我的字體?”似乎無意一問。
冬雨一怔,連忙說道:“奴婢愚笨,哪裡有那等本事,實在不敢逞強。”
旖景微微一笑,也沒有堅持,只越發篤定了冬雨如今還沒有與虞洲狼狽爲奸。卻將那管狼毫賞給了冬雨,自然讓那丫鬟欣喜若狂,只以爲五娘當真賞識她的才華。
又過了兩日,三順有了迴音,依然是在馬場邊上那處雕窗閣,將杜宇娘所言一一回稟:“杜宇娘說了,她只知有貴人神神秘秘地見過幾次紅衣,卻不知那人是誰,不過千嬈閣的媽媽將紅衣捧得極高,不讓她單獨見客,唯有對那貴人不同,想來貴人身份極高。”又說把項圈親手給了杜宇娘,這次她倒是收了,並讓帶話給五娘,道多謝一番美意,將來有令,萬不敢辭。
“小的已安排了兩人,讓他們時時留意三皇子府,若三皇子出行,小心尾隨,只要發現一次前往千嬈閣,便能確定史四之言。昨日史四竟親自尋到小的家中,還帶了一堆禮信,說是要謝小的當日解他無錢付帳之急,看來,他是果真想與小的結交,今後若有機會,小的也可從他口裡套話。”三順詳細稟報。
旖景自然滿意,當下又盤算了一番,忽而計上心頭:“再想想辦法,結識一下那個……朱通判家兒子的身邊人,謹慎一些,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這邊廂,旖景緊鑼密鼓地安排,而千嬈閣裡,當夜晚來臨,彩燈高張,杜宇娘又迎來了楚王世子的造訪。
“上次所託之事,可讓貴盟爲難?”虞渢依然穿着一身墨綠箭袖長袍,相比慣常所着的青衫,顯出更加貴胄之勢。
“堂主已經有了答覆。”杜宇娘自然也是一如往常的妖嬈嫵媚:“世子寬心,已經通知了隴西分堂,但因路途甚遠,需得多待些時日。”
“這是自然。”虞渢頷首。
杜宇娘卻遞上了一個赤金項圈兒,上頭還墜着如意金鎖,眼角眉梢,暗帶深意。
虞渢不由挑了挑眉,慢慢擡起眼瞼,淡淡看着杜宇娘,卻,沉默不問。
杜宇娘莞爾一笑:“一如世子所料,五娘果真讓人送了銀子來,奴家得了您的吩咐,又收了您的實惠,自是不敢承五孃的恩賞,不過五娘卻不想佔奴家便宜,又讓人送了這金項圈兒,言下之意,若是奴家再拒,將來她就不好意思再麻煩奴家,奴家無功不受祿,不敢留下五孃的閨中之物,卻也不好再拒,又不能告訴五娘原是世子給了銀兩了事,她當感謝您纔是正理。”
虞渢蹙了蹙眉,他本想一個閨閣女子,手裡並無多少閒錢,一時起意,才替她把答謝“飛賊”的酬勞給了,只交待杜宇娘婉拒了就是,不想那丫頭這般堅持,竟然敢讓這閨閣之物,落入妓坊。
萬一有個疏忽,那可是後患無窮。
罷了,這東西還是放在自己手中,替她保留些時日,將來若有機會……
只心念才一及此,便有一種鈍痛襲上肺腑,以致一雙烏眸,突然黯淡。
虞渢將金項圈接過,終究是未出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