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四娘與旖景,方纔十一歲的七娘這時還是天真浪漫的年歲,不到學習庶務的時候,大長公主又對許氏這個世家出身的媳婦很是放心,相信她對七娘的教導有自己的安排,不須旁人操心插手,故而由得七娘無拘無束,揮霍這一段來之不易的悠閒時光。
日日清晨,旖景與四娘陪同大長公主在田間郊野踏馬散步後,也會有兩三時辰,瞭解莊子裡的各項瑣碎。
擔當教管的人是楊嬤嬤。
“聽說咱們府裡產業,除了田莊,甚至還有商鋪。”四娘有些不解,自古以來,士農工商,算來商賈最爲低賤,東明之前,商人甚至不能着錦乘車,商賈之子孫更是禁止入仕,也就是東明時候纔有放寬,可商賈依然還是富而不貴,國公府作爲勳貴,置田產無可厚非,涉及經商四娘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楊嬤嬤笑道:“四娘可知國公爺與二爺、三爺朝中俸祿幾何?”
旖景與四娘盡都搖頭。
“國公爺的月俸,也才四十餘石,若僅靠着朝廷的俸祿,養府裡的奴婢都是不足的,故而纔會置產,各處莊子裡的收成,一部份爲賦稅上交國庫,一部份爲日常消耗,尚餘大部份便會換置成銀錢收入。”楊嬤嬤解釋道:“但凡家業興旺的貴族之家,消耗更是驚人,若僅靠朝廷俸祿補給,都不足以支撐,除了田產,商業也會有所涉及,不僅國公府,眼下但凡貴族,名下多少都經營着一些商鋪,當然不是讓貴人們親自經營,都有得用的管事,用閒置的銀錢,再生出利益,才能支撐着家業。”
貴族們要維持家業,朝廷自然不能允許貪污受賄,對於經商之舉,也就只能放寬了。
莫說勳貴世家,就連皇子親王,名下也都有商鋪的。
不過貴族之家當然不比得商賈,並非以經商爲重,比如衛國公府,多數都是置產,將商鋪轉租牟利,也有得用的管事,身有所長,懂得什麼營生能有利潤,主家纔會交給他們本金,經營一些商事。
比如疏梅樓,就是蘇漣一時興起經營起來的商產,自然是賺不得大富大貴,權當消遣罷了。
又比如榮慶齋,原本是前明時候的“老字號”點心作坊,曾經名揚中原。
後*過戰亂,商業受到重創,一些富商相繼遇禍破產,榮慶齋也不能倖免。
據說榮慶齋的後人,在東明時入宮成了御廚,憑着家傳秘方,極得天家榮寵,東明國滅,高祖在宮中發現了榮慶齋的“秘方”,順手就交給了嚴後,嚴後又給了大長公主。
隔了數百載,榮慶齋的名氣依然還是街知巷聞,大長公主既得秘方,不忍就此埋沒,才讓府裡管事重新經營起來。
可貴族經商卻不是值得傳揚的事兒,因此背後的東家,一般都不會公之於衆。
榮慶齋眼下成了旖景的嫁妝之一。
“難道咱們今後,還得學習經商牟利之事?”四娘又生疑惑。
楊嬤嬤笑道:“並非讓小娘子們經商,好比也不會讓小娘子們親自耕種這些田產是一個道理,既然有管事們操持,主子只要看帳薄收成,瞭解所得利益,安排收支即可,但多少要了解其中的門路,纔不致受下人矇蔽了去。”
雖說管事們一般都是得用之人,但也難以保證不會漸生貪慾,欺下瞞上,主家若是一竅不通,更會縱得下人無法無天,時常過問着,能發現紕漏之處,責問糾正,才能威懾下人。
這也是大家閨秀除了琴棋書畫,還得學習庶務的道理,尤其對於嫁給長子嫡孫,將來要掌管中饋的閨閣,這更是一門不得不學的本事。
又說這些田莊,有的是在京都附近,有的卻遠在寧海,主家並不能一一驗看,也就只能是通過收益帳記,結合着旱澇情況,估計出收成的大概來,監督着底下人有沒有欺瞞牟私。
旖景聽楊嬤嬤與萬嬸細細分說,才知田莊裡負責耕種之人除了家奴,更多的是租戶,還有當地僱傭的長工短工,給予的報酬也是三六九等,標準之下,又各有區別,而除了良田,或者還有坡地、旱地,並非所有的土地都適合種植稻麥,有的宜於植林,有的宜於養牧,其中門道,當真“博大精深”,不是一年半載就能掌握。
“看來重要的還是用人,否則任是我有三頭六臂,只怕也難以兼顧。”旖景總結。
楊嬤嬤表示肯定:“委實治家與治國基於同源,沒有獨木能支的說法,五娘若是通得其中門道,能知人善用,不至讓人矇蔽,就算合格。”
旖景花了些時間查看各類帳薄,也常常走訪,與租戶、長工們交談,閒聊起收成與氣候的關聯,豐收之年與欠收之年糧粟價差,短短一時,對她從不曾關心的油鹽柴米價格有了個粗步的瞭解。
又發現她的“商鋪”嫁妝裡頭,除了租賃出去謀利的,也有茶樓酒肆,甚至有家藥鋪,一一問來,才知都是地段絕好的,管事們也都是“行家”,經營多年,利益頗豐,不用她再廢心。
“等回府之後,尋個合適的時機,五娘還要一一見過這些管事,對他們的品性有個瞭解。”楊嬤嬤盡心盡責地提醒。
旖景撥弄一番算籌,得出她一年的保守收入,竟比衛國公俸祿還高出十番,頓時眉開眼笑。
將來再不會爲錢銀髮愁了。
又是一個傍晚時分,膳食之後,三朵金花再度攜手去良緣橋畔“踏歌”,經過十日以來,村民們不少都熟悉了這幾個貴族千金,當初“邂逅”的那三個女孩兒,與她們更是熟識,這一日才瞧見旖景姐妹,三個姑娘就“撲”了過來,指着樹蔭下,霞影里正在高歌的少年,一疊聲兒地介紹:“那位就是孫郎。”
旖景仔細打量方纔十七、八歲的少年郎,見他長身玉立,舉手投足間很有種刻意地風雅,身着京中士子們慣愛的玉色長裰,似乎是擔心着隴間的污泥染髒了袍裾,掀起一角,別在腰帶上,正衝着幾個帶着幕蘺的少女,唱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儘管他一派文士作風,可眉目間卻極盡挑逗,輕薄之意掩示不住。
當日稱他的歌聲優雅的三丫雙眼發亮,看得入迷。
七娘便笑道:“三丫既歡喜他,怎麼不學村裡女孩兒那樣,踏歌而舞。”
三丫咬了咬脣,頓時沮喪下來。
“孫郎才瞧不上咱們呢,他只歡喜李家的姐姐,就是帶着幃帽那幾個,她們倒不常出門。”“小圓臉”鈴兒說道。
旖景又打量那幾個“李家姐姐”,一色的紅衣繡裙,正在竊竊私語,其中有個撩開朱紗,毫不掩示地給了這邊一個白眼。
七娘顯然也看見了,覺得莫名其妙:“咱們與她又不認識,她瞪咱們幹嘛?”
那孫郎正衝着“李家姐姐”們“搔首弄姿”,對好些個踏歌起舞的少女還不忘“橫眉冷對”,更有幾個身着葛衣的五大三粗的漢子,一看就是家丁惡奴,虎視眈眈地“警告”着農家少女們,不讓她們接近孫郎一步,忽而又有一嗓子遠遠應合,旖景定睛一看,原來是名叫阿福的農家少年,一邊從隴上大步踏來,一邊放聲高歌——
陽春已遠哎桃李早謝,金秋不至哎瓜果未結,阿妹扶桑哎望穿秋水,可是在盼哎遠人將回。
自從年初哎決絕一去,春去夏盡哎未有書回,我勸阿妹哎莫期離人,珍惜眼前哎傾心一人。
隨着歌聲人影漸近,阿福雙目直逼三丫,反覆吟唱着,將孫郎的“參差荇菜”壓得隻字不聞,晚霞燦爛的光影,落在阿福寬闊亮堂的額頭,卻照不透他幽深的眼睛,嘹亮的歌聲裡是毫不掩飾的情深意長,引得人羣裡喝采聲此起彼伏。
原本圍着孫郎起舞的少女們,盡都挽臂踏歌,圍攏過來,一邊暢笑着,一邊圍着阿福與三丫且歌且舞。
七娘見三丫一張俏面漲得通紅,甚是扭捏,笑着推了一把,險些沒直接將人塞在阿福的懷裡。
除了少年少女們,當然也不乏年長的阿叔阿嬸,甚至阿福與三丫的父母也在人羣當中,似乎也饒有興味,由着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互抒衷腸,毫不介懷。
似乎三丫的“情敵”也不容小覷,但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趁着阿福歌聲才盡,又緊接着亮了嗓子——
我有鳳仙花,簪上烏雲鬢,阿哥莫留情,摘去襟懷佩。
便又有一些擁躉,吶喊着也將她推到場下,一時間氣氛熱烈,孫郎風頭不復,臉上終於浮現出一層惱怒來。
旖景與四娘尚且有些拘束,只隨着歌聲笑聲輕輕踏着步子,七娘卻來了興頭,挽着她的黑麪侍婢鮫珠下場與衆人共舞,甚至還趁興唱了首瓊州的漁歌。
那三個帶着幕蘺的“李家姐姐”,在歡快愉悅的人羣裡,顯得有些不合諧,剛纔對旖景她們十分不友善的少女,上前與孫郎耳語了幾句。
於是在踏歌聲中,就又響起了一曲鳳求凰——
可是因歌者嗓音並不悅耳,更兼着山歌嘹亮,又影響了發揮,到後來竟然有些跑調,訕訕地沒有唱完。
有人無所顧忌地鬨笑起來,開始喝倒彩。
孫郎惱怒地跺了跺腳,咬牙看着受到萬千追捧的阿福,面紅耳赤,風度不再。
等他再一側目,卻見“李家姐姐”們竟都不約而同地將紗幃掀開一角,露出熠熠生輝的眼神——
旖景正在盡興,也有楊嬤嬤悄悄將她拉出人羣,指着良緣橋上,正駐足看過來的青衣少年。
“五娘您瞧,是世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