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嫁妝之一,位於香河寧村的這一處田莊,是她尚在襁褓中時,大長公主就爲其置辦,別說旖景不曾到過,大長公主也是首次前來“視察”,據說這一處莊園,是前朝東明時一戶耕讀望族的產業,宅子建來是爲了閒睱時“怡情小住”,當初就佈置得精緻典雅,其中既有雕樓香閣、小橋流水,植滿果樹奇花,又有鄉野間的天然風貌,依山傍水,十里稻香,景緻如畫。
管理莊子的萬伯夫妻,是旖景生母婉孃的陪房,最是忠心可靠,雖說主子並沒有來過此處,歷經十載,卻將屋宇宅院維護得一如嶄新。
環繞着兩進的宅子,是近千畝良田,七月時青苗茂盛,瓜果結籐,隨處可見勃勃生機。
遠離了市坊的喧囂約束,三位小娘子日日踏馬鄉野,開頭的幾日過得分外悠閒,樂在其中。
甚至七娘都覺得疑惑起來:“往常我淘氣,母親總是威脅,要罰我去莊子裡思過,且還以爲莊子是個修羅地獄呢,豈知這裡藍天白雲,天然景美,倒比家裡頭有趣多了,以後我再不怕母親威脅。”
一番話倒將萬嬸子說得笑了起來:“七娘只看着這處好,哪知這裡原本就是太夫人千挑萬選才擇出來的,一直就是大戶人家怡情閒住的地方,自然精緻,不比得別處農莊那般簡陋,再者小娘子們來消暑,依然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一應瑣事都有奴婢侍奉,自是不知農人的艱苦,且看着這十里稻香,不知有多少汗水勞作才耕種成,要不府裡的奴婢一旦犯錯,都怕被打發來莊子裡頭呢,也就是懼怕着鄉野艱苦,不比得在國公府那般養尊處優。”
七娘依然不以爲意:“有這些田原美景,就算住在竹舍陋室,也是自在的,簡陋些又有什麼,我還想着讓嬤嬤教我耕作呢,就是祖母不允。”
“七娘是個看得開的。”萬嬸子微微頷首。
這麼在自家莊子裡玩兒了幾天,三朵金花漸漸不滿足起來,要去外頭村子裡閒逛,大長公主也不拘着她們,只讓侍衛們小心護衛着,別被人衝撞冒犯。
小娘子們在前頭騎馬,後頭還跟着一輛青漆車,丫鬟婆子在馬車上準備了茶點,當見小主子累了,要坐下來休息,這纔拿着葦蓆錦墊上前,先鋪在蔭下,服侍着幾位坐下,又擡下矮几窄案,奉上甜美可口的糕點,與尚且半溫的香茗。
旖景與四娘、七娘眼瞧着溪水邊上毫無顧忌席地而坐的幾個女孩兒,光着腳丫子挽起褲管戲水,都是滿眼的好奇,只覺得這樣纔是無拘無束,她們這些大家閨秀,即使遠離市坊深宅,也不能這般恣意。
幾個女孩兒也好奇地打量着貴女們的錦衣繡裙,發上釵環,眼睛裡皆是羨慕與友善。
原本莊子裡的租戶,家裡也有子女,卻早得了叮囑,不敢冒犯了貴人,拘束得很,即使旖景幾個主動上前搭訕,他們要麼滿面通紅,要麼支支吾吾,甚是無趣。
七娘見幾個女孩兒委實有趣,乾脆衝她們招了招手。
姑娘們也不怕生,從溪水裡提起腳丫子,在岸邊草從上擦乾了水漬,光腳踩在粗布鞋子裡,就拉着手跑了過來。
旖景見她們直盯着案几上的茶點,抿着脣角笑,似乎好奇,又似乎眼饞,便斟了茶遞給她們,女孩兒們也不見外,接過茶盞,卻不急着喝,只看着那從不曾見過的精緻器物,眼睛裡熠熠發亮,直到欣賞夠了,這才輕抿了一口茶水,卻都蹙眉苦臉,毫不掩示地“呸”了出口。
引得旖景幾姐妹都笑了起來,又讓她們品嚐糕點。
“這個好吃,茶是苦的。”一個女孩兒笑道。
個頭最矮,小臉最圓的女孩兒不由分說轉身就跑,須臾回來的時候,衣兜裡已經盛了幾條青翠的黃瓜,顯然是在溪水裡清洗過了,滲得布衣上都是水漬。
女孩兒乾脆利落地掰下黃瓜尾,扔在一旁,將手上的遞給旖景:“這個解渴,又最是清甜。”
旖景接了過來,見那黃瓜因沒有削皮,表面上又有突起的小刺,一時無從下口,七娘卻早已從女孩兒手中拿過一條來,掰成兩半,品嚐了一口,連贊清脆可口,眼看那黃瓜尾反而是最光滑的,疑惑着滋味,正要品嚐,卻被身旁的萬嬸子眼疾手快地阻止了:“這個可吃不得,是澀口的。”
“卻也比那茶水的味道好。”一個女孩兒笑道。
幾個姑娘年歲相近,雖身份不同,只三言兩語就親近起來,旖景問得她們都是村子裡的,並不是姐妹,而是鄰居,因大人在地裡忙活,常常結伴來溪水邊捕魚摘野菜。
又聽說傍晚時村民們常相邀來溪邊踏歌乘涼,熱鬧有趣,都是興致勃勃,商量着到時一定要來觀看。
最好奇的是七娘,連聲追問誰的歌聲最好。
“那當然是孫家的大郎,他可是識字兒的。”
“不是不是,他唱的咱們可聽不懂,又不愛搭理咱們,只知道討好李家的幾個姐姐。”
“我覺得阿福唱得最好,嗓子又嘹亮,舞也跳得好。”
幾個女孩兒倒爭執起來。
萬嬸子也在一旁解釋:“周邊有好幾個村子,農人們白天忙碌一場,到了傍晚閒空下來,就喜歡來橋頭踏歌消遣,也有幾家富戶,郎君娘子們也都會來湊趣,咱們見得多了,倒不覺得稀奇,小娘子們若是歡喜,傍晚時倒可以來瞧瞧稀罕。”
說話談笑間,卻忽然聽到一個女子尖利地喊叫聲——
旖景循聲看去,卻見一個頭發上包着花布,身着布衣青裙的女子直追着一個身高體壯的男子,從田隴上一路跑了過來,還邊追邊嚷——
“阿全你給我站住,今兒個非得給我個交待。”
卻見那個名叫“阿全”的男子越發像個牛犢子般沒頭沒腦地往前衝,一猛子扎進溪水裡,三兩下游了過來,直到上岸,站住了腳,見那女子沮喪地在隔岸跺腳,才咧開嘴憨憨地笑了起來。
一忽從田間地裡站出不少農人,有鬚髮花白的老者,也有正值壯年的後生,甚至有荊釵布裙,卻生得眉清目秀的農婦。
便有人擊掌打趣:“朱家嫂子,你這步步緊逼的,嚇得阿全前些時候都躲去了錦陽京,好不容易纔回來,你就不怕又將人嚇走了?”
旖景看那“朱嫂子”,大概二十多歲,因着膚色黝黑,委實瞧不出她的細緻年齡,烏眉大眼,挺鼻豐脣,五官生得甚是“英氣”,略失柔美,腰身卻是極爲婀娜的,這時正淚汪汪地看着阿全,目光卻極爲炙烈。
如此潑辣明顯的女追郎,當真讓閨閣千金們目瞪口呆。
又聽那頭有後生興災樂禍:“阿全你個傻子,就從了朱家嫂子吧,這是豔福你可懂得?”
一陣鬨笑。
阿全卻不介意,也不搭腔,尋了處樹蔭屈膝一坐,靠着樹杆子竟然就打起盹來。
四娘大爲驚訝:“瞧着那婦人,應是嫁了人的吧?”
萬嬸子笑着分解:“朱娘是村子裡農戶的童養媳,也是個苦命的丫頭,丈夫自幼多病,十五歲時就死了,朱娘對公婆很是孝順,那戶也只將她當作親生女兒,兒子死了之後,便想替她另尋個老實的漢子,朱娘自己瞧上了阿全,誰知阿全盡不領情,一見她就跑得飛快。”
旖景留意到朱娘懊惱了一陣兒,還是不甘,竟欲繞去百步外的一座石橋,想從那頭過來。
就又有人大聲提醒:“阿全阿全,朱家嫂子來了,你還在那兒打盹?”
阿全登時驚醒,直着脖子一望,見朱娘子當真是往石橋跑,嚇得一個鯉魚打挺,邁開步伐須臾就跑得不見人影。
萬嬸子見小娘子們看得盡興,便又說起這個阿全:“他姓孫,說來還是這幾個丫頭剛纔提起的那個孫家大郎的叔叔,原本家境在這處也算殷實,可惜他卻是個命苦的。”
引得旖景姐妹好奇不已,萬嬸子這才繼續說道:“阿全他爹當年不知怎麼迷上了個妓人,不顧妻兒,竟不顧家人變賣了家產,替那妓人贖了身,兩個不知跑去了何處,阿全當年纔剛出生,他娘憂怨加交,一病就沒好,在阿全三歲時就死了,阿全那幾個叔伯也是無情的,欺負他年小孤弱,霸了他這一房的宅產,若不是村子裡族老出面,連田地都不給他。”
“聽說阿全是吃百家米大的,眼下也已過了而立,還是孤身一人,就是憨厚老實,不解風情,對朱娘避之不及,前些時候朱娘公婆請了媒人提親,竟將他嚇得丟下農活跑去了錦陽京,靠打零工賣苦力餬口,興許是混不下去了,這纔回來。”萬嬸子又說:“當年孫家就分給他幾畝薄田,還是三歲的孩子,哪裡有能力耕種,都是鄰里幫襯着,纔不致於餓死。這些年間,咱們莊子裡一到收成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會請村子裡的勞力來幫忙,阿全最是個埋頭苦幹的,咱們可憐他,還想着僱他當個長工,他卻不願,樂得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孫家的人他也不理會,就如陌路一般,有的時候收成不好,他靠那幾畝薄田,交了稅收連餬口都不足,只好跟着幾個後生去別處富戶家裡打短工,都說他悽苦吧,他卻自得其樂,當真是個憨人。”
及到傍晚時,旖景三姐妹果然徵得了大長公許可,又來橋側溪邊看村民們踏歌爲樂,這才知道原來跨於清溪的這座其貌不揚的石橋,竟然被當地人稱爲鵲橋,周邊的幾個村子但凡嫁娶喜事,新人都要從橋上經過,接受鄰里歌聲爲祝,便有村子裡的詩書人家,提筆爲石橋命名爲“良緣橋”,並鑿刻於上,而良緣橋兩側的堤岸上,就成了鄉野村民聚會歡娛時的場所,當夕陽西沉,晚霞豔麗,這裡便成了最熱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