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旖景才梳洗妥當,正欲去祖母跟前兒請安,便聽隔扇外頭,夏柯一聲短促卻是滿是疑惑的驚呼,緊跟着似乎與人交談,依稀是男子的語音,卻聽不分明。
旖景蹙眉,暗忖難道又是那無所不在?昨日她分明把話說了個清清楚楚,他竟然還糾纏不休?便冷肅了顏色,又踱回妝鏡面前,對着銅鏡裡的自己眉深似鎖。
須臾,夏柯入內,無視春暮的擺手蹙眉,上前稟報:“五娘,世子回來了,請您一見。”
世子?!
旖景大是疑惑,也不多問,略提了繡着蜻蜓點漪的櫻紅錦裙,一疊步地跑出隔扇。
卻見站在清淺的天光裡,含笑看來的男子,一身天青長衣,襯得他眉目那般溫和明雅。
幾疑,這是夢境?
旖景忽而躊躇不前,站在珠紗簾外,傻傻地用指甲掐了一把掌心。
倒吸了一口冷氣——真痛!
這才迎了上前,還不及問。
“五妹妹,跟我去瓊姿苑。”他才一開口,這般不庸置疑,倒教她突然產生了一絲慌亂,因他這般陌生的迫切。
一前一後,並未比肩,穿庭而過,兩人未有言語,身後也無人跟隨。
卻在經過大長公主居住的正院時,與“無處不在”不期而遇,只這次,的確纔是巧遇。
三皇子眼角反而有紅絲輕微,這時滿面疑惑地看着虞渢:“遠揚?你這是……”
“殿下是來與姑祖母問安?”虞渢只得駐足,拱手一禮,略經寒喧。
三皇子看了一眼緊隨其後的旖景,眼角微微一咪:“遠揚什麼時候回來的?”卻忽然又像是醒悟過來一般:“還是別站在門外說話,咱們去裡頭細說。”
“殿下,我已經見過姑祖母,便不再打擾,一些事宜,稍候再與殿下交待仔細。”虞渢微微頷首,略一側身,對旖景又說兩字:“走吧。”
三皇子卻一步擋在虞渢身前:“正事要緊,莫如現在就談,遠揚不是應在疫區麼?可是出了什麼變故?難道是疫情又再反覆?”又看了一眼旖景:“遠揚與五妹妹,是打算商議疫區之事?莫如我也跟着聽聽,倒免得遠揚稍候再說一回。”
旖景咬了咬牙,竭力垂眸,不去看三皇子的一本正經。
卻因虞渢一番言辭,又再驚疑不定——
“我有要事與五妹妹面談,因時間緊迫,還請殿下行個方便,委實倉促歸來之情由,已經稟明姑祖母,殿下一問便知,至於一些細節,我也已交待了諸位州官,殿下但有疑問,也可與他們溝通。”
三皇子從前屢番“巧遇”,虞渢明知他是“不懷好意”,但因顧及旖景,都沒有“逐客”,此回這般堅決,必然事出有因,旖景心裡忍不住忐忑起來,只草草衝三皇子屈膝一福,便又亦步亦趨。
當疾步而去的兩個背影沒入轉廊折角,三皇子方纔如夢初醒,眼角險險一挑,卻也沒再跟上前糾纏,一撫身上那件紫氅,擡腳步入正院,及到正堂之前,才勉強在脣角揚了絲笑容。
卻說虞渢與旖景,一路沉默着到了滿苑忍冬門外,那把烏鎖仍在。
旖景但見虞渢用手裡鑰匙解了鎖,推開半扇朱門,回身向她望來。
心懷疑惑,步伐卻並不遲疑,旖景率先入內,轉身,當見虞渢乾淨利落地閉門落栓,總算是忍不住了,才喚了一聲:“渢哥哥……”
卻見他幾步接近,不由分說地將她重重攬入懷中,微冷的指掌襟祻在她的腦後,一個深吻,猝然就吞沒了她的疑問。
她感覺到他尤其急促的呼吸,超過了以往,急切索求,緊迫糾纏,卻讓她心裡狠狠一空,一隻手掌,下意識地推上了他胸膛,卻立即被他摁牢,切實地感覺到他緊促的心跳,明亮地敲擊在她的掌心。
“旖景……”脣齒間溢出他沉啞的繾綣,便像這一吻的突然,離開同樣倉促,她的心悠悠尚在半空,整個人卻被牢牢摁在胸懷,他的氣息將她穩穩襟祻,似乎害怕着雙臂一鬆,就是徹底放手。
他把鼻尖陷落她髮絲的幽香裡,如此摁捺着的情緒洶涌,讓旖景更爲慌亂。
她掙扎着退後一步,堅持看他的面孔。
他眉心微叩成結,閉着眼瞼,兩排烏直的睫毛,與氣息一般地顫慄着,顯然在強自摁捺,不敢看她這時水霧蘊染的眼。
“渢哥哥,你怎麼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像他曾經溫情的撫摩,她的指尖,輕觸過他的眉梢,那裡有些微的冷意。
他準確地握住她的手腕,牽引下去,讓她環住了他的腰,玉革更冷,唯有停留在她耳畔的呼吸,是溫和的熱意。
“旖景,我立即要往湘州。”良久,他似乎才一聲嘆息,在她耳邊說道:“是聖諭。”
旖景但覺莫名,心裡的忐忑更甚,又掙扎着將他輕輕推開,這一回,如願與他的眼睛遇上。
他顯然已經平靜,清透的瞳仁裡,不捨與眷念卻太過分明。
她的心跳忽然一滯,慌張得找不回節奏。
假若是平常的離別,何致他這般……今日的感覺,實在讓人難以心安。
“怎麼會在這個時候?疫區尚有患者未曾痊癒,還有賑災的事……”旖景搖了搖頭:“渢哥哥,你告訴我實情,究竟是……”
“幷州的事眼下並非非我不可,但湘州卻又有瘧疾滋生。”他終是徹底放開了她,只是十指相牽,爲這久別前短暫的會面。
他不捨略移目光,故而看清了她瞬息間瞪大的一雙翦水秋瞳。
不可能!湘州怎麼會有瘧疾滋生!
這是旖景險些脫口而出的話,已經到了脣邊兒,才及時吞嚥了回去。
腦子裡一片混沌,一時找不到半分頭緒。
“渢哥哥你不能去!”唯有,這麼一句阻止。
危險,極其危險,這應當是一個陷井,儘管她這時尚且還不及細思,看不分明那陰謀的脈絡。
“這是聖諭。”虞渢苦笑,安慰般地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撇開那姚會的莫名喪命,金相遇刺之事大有蹊蹺,極有可能是苦肉計,這說明他感覺到了大禍將至,已經有所有行動。”
“是,你曾經說過,湖南都司與金相交情篤厚,那麼這一回,不定是他們聯手佈下的陷井。”旖景心裡已經篤定,緊緊地回握着虞渢的手:“所以,渢哥哥不能去,應當立即稟報聖上,聖上必不會讓你赴險,要不,我讓祖母上疏……”
該是有多慌亂,才能讓這一世計較滿腹、城府深沉的她,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來。
虞渢微笑,擡起她的手背,印上輕輕一吻。
“旖景,這只是其中一個可能,軍政大事,不能僅憑猜測就推卸聖命。”見她着急,眼睛裡泛起了淚意,他眉心一蹙,神情更加肅沉:“旖景,你聽我說。”
“也有可能真有瘧疾滋生,因施德起初瞞疫,或者有患疫者並不知情,去了湘州……”
不,這不可能,若真是如此,前世湖南便會暴發瘧疾,可是這事並沒發生!旖景越發焦急,但苦於無法解釋其中情由,懊惱得咬緊了嘴脣。
虞渢當然知道她“不能出口”的苦衷,略加思索,只好暫且繞開瘧疾發生的可能性:“無論湘州是否有瘧疾發生,我這一行在所難免,一來,聖上未必沒有洞察金相或有陰謀,讓我去正是爲了察明實情;再者,爲除金相,也必須先穩定湖南諸多勳貴,尤其是掌兵之都司,袁起曾隨高祖起兵,雖與金相交厚,楚王府與他卻仍有舊義,父王他身任右軍都督,不能輕易離京,也只有我行這一趟。”
“渢哥哥,你已察覺其中危險,你曾說不能置己身於險境……”
“假若這真是金相陰謀,必然是想發動兵亂,那我更加要行這一趟,只因一旦內亂,於大隆於百姓,都是一場比這疫情、洪澇更爲兇險的禍患。聖上不僅是國君,也是我長輩親人,我是大隆臣子,虞姓子孫,在這關頭,我又怎麼能退避不前。”虞渢輕輕一笑:“你看,我既能說出這番話,必然早有打算,又怎能讓金相輕易得逞。”
旖景這時也漸漸冷靜下來,理清楚一些頭緒,當然還是滿腹擔憂:“且不論金相盤算什麼,假若湘州瘧疾是他串通湖南官員捏造,目的便是要讓渢哥哥前往,他深知處境堪虞,必須孤注一擲……”
“他應是料到聖上得知湘州瘧疾滋生,就會懷疑其中或有蹊蹺,但絕不會坐視不顧,就算爲了接下來剷除打壓的計劃,也會讓我走這一趟,金相引我去湖南,無非是爲了以我們質,威脅父王,直隸京師諸多衛所皆由父王節制,假若父王倒戈,他更有幾分勝算。旖景,這點我已經想到,我甚至猜測到他的全盤計劃,就算沒有十成,應也有七八成。”
旖景正待細問,卻被虞渢輕輕擁入懷中:“旖景,我自然希望是我們杞人憂天,顧忌過多,但是,假若一切正如我們所料,我這次能否化險爲夷,還得看國公府。”
這一回,她主動環上他的腰,將面孔埋在他的衣襟裡,竭力忍耐了眼角的酸澀。
又是良久,當淚意退竭,方纔離開。
“湘州路遠,需要耗費足月行程,幷州疫情不出意外的話,月底就會平息,待到十月中旬,你早已回到京都,你一回去,便將這兩封信函……”虞渢這才從襟懷內拿出密函,交給旖景:“一封是給衛國公,一封給我父王。另外,因時間緊迫,剛纔並不及將這些猜測告訴姑祖母,是否告知,你自己拿主意,但你要切記,不能急躁,還應按原計劃等幷州疫情平息後,再返回京都,否則只怕會打草驚蛇,金相當知我早懷戒備,說不定會臨時生變,那就勝負難料了。”
旖景接過兩封密函,只覺得手心沉甸甸的重量。
“金相必定等我抵達湖南後纔會有所行動,途中,我會先遣人察探湘州情形,若知疫情爲虛,我會盡量拖延時間,旖景,我相信你,也請你相信我,我會安好無恙地回來,所以,你務必安好。”
秋陽蒼白下,他笑意清透,與她十指相纏。 шшш▪тт kán▪C○
彷彿這僅是一場惜惜難捨的兒女情長,與生離死別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