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那個盛夏裡如常炎熱的某日,旖景見識了煙花巷的綺麗,旁觀了一場小姑姑安排的鬧劇,“剛巧”聽得三大才子清談,得知那位杜宇孃的確是個如假包換的妓子——
待三大才子離開之後,旖景迫不及待地追問了杜宇孃的底細,蘇漣只道她是心生好奇,也並沒有隱瞞。
杜宇娘除了是妓子,還是一個名叫五義盟的組織成員。
旖景起初以爲五義盟是個江湖幫派,專替人行殺人越貨的“陰險”事兒,可聽小姑姑細細說來,才知道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五義盟還是東明哀帝時籌建的幫會,首領身份極端神秘。
哀帝無道,放縱奸官污吏爲所欲爲,朝政混亂不說,普通百姓的生活更是艱難,常常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轉眼間家破人亡。
這五義盟起初是以救濟這些手無寸鐵的可憐百姓爲己任,劫殺了不少貪官。
後來,五義盟甚至與虞氏楚州軍暗通款曲,爲虞氏終奪江山略盡薄力。
大隆建國,五義盟便收斂了風頭,嚴格約束幫衆,再不行奪人性命之事,但依然一直存在着。
這些年來,五義盟仍然暗中吸納那些孤苦無依,掙扎在社會底層的賤籍貧民,爲他們在世上基本生存提供保護,杜宇娘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會衆大都操持賤業,可不乏與達官貴人接觸的機會,五義盟漸漸發展,就成了一個龐大的掌握各種信息的組織。
眼下,世人已經鮮少知道這麼一個幫會了。
因爲他們並不願意接受旁人的委託,只除非一些“故人”。
老國公與大長公主當年征戰疆場,與五義盟頗多接觸,手上有枚星火銅徽,這是五義盟的信物,以此爲憑,可委託他們行除殺人害命以外之事,根據蘇漣推測,星火銅徽並非蘇家獨有,五義盟要維護幫衆,自然少不得達官貴人的庇護,手持信物的人雖然可得五義盟的協助,也是這個江湖幫會的靠山。
當年大長公主把嫁妝裡的產業盡數交給蘇漣,其中就有這枚星火銅徽,並告訴了女兒五義盟分佈京都的接頭點。
難怪小姑姑堂而皇之地出入妓坊,祖母也只是睜隻眼閉隻眼,並不約束呢。
旖景不禁對小姑姑手上這個嫁妝眼紅起來,如果她也有枚星火銅徽,行事該有多少方便,也不用好像如今這般,要解救臘梅姑娘不受宋嬤嬤的責打,分明想好了計劃,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人幫助實施。
畢竟在此計劃當中,有人要受牢獄之苦,而爲了不讓宋嬤嬤起疑,這個人選一定要穩妥。
五義盟的會衆應當有此能力,可她手上卻沒有信物。
但或許,能夠努力一下,賺得個星火銅徽最好,若是不行,也許能爭取杜宇孃的一二協助。
一路之上,旖景盤算不停,回到國公府,就立即吩咐了櫻桃,讓她先讓三順打探杜宇孃的底細,因爲什麼事才淪落至煙花巷。
綠卿苑裡,春暮與秋霜已經有些望眼欲穿了,瞧見旖景一行回來,才吁了口氣,春暮見主子一張俏臉上滿是細汗,疊聲吩咐備水沐浴,秋霜卻拉着櫻桃與秋月,好奇地追問她們這次出府的經歷。
秋月與櫻桃早得了“保密”的囑咐,不約而同地胡扯一通,說只去了漣娘子名下的疏梅樓,見了幾個掌櫃,詢問商鋪產業的收益。
待旖景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換上身青紗襦裙,靠在美人榻上享受着湃在井裡涼了半日的銀耳羹,春暮纔將楊嬤嬤轉交的帖子遞上。
是建寧候府七娘黃江月所書,過兩日是她的生辰,邀旖景與國公府小娘子去候府做客。
前世時,黃氏月娘是旖景的閨中知己。
遠慶四年,太后舉辦的芳林宴上,貴女們切磋才藝,年僅十三歲的旖景與黃七娘雙雙三度奪魁,太后大喜,親賜兩名少女京都雙華的才名。
數年之後,旖景在虞渢的收藏裡見到她當年芳林宴的一首小詞,才知遠慶四年的芳林宴比才,正是楚王世子選出的魁首。
他說,那一年,隔着芳菲的一眼,就把她記住了。
當時的旖景,只覺得悲憤,對夫君敞開心扉的傾訴,報之冷漠與敷衍。
而那首小詞,一字一句,隔世清晰。
旖景這時揮筆寫來,懸腕良久,眼角漸漸溼潤。
待墨跡才幹,信手一折,封存在書頁裡。
懶懶倚窗,望着夕陽漸遠,霞色煙光,神思恍然。
自從重生,她還沒有見過從前的閨中金蘭。
黃江月的父親,是旖景嫡親的三舅。
雖說也是候府嫡子,卻沒有資格襲爵,如今任着五品兵部郎中。
江月與旖景年歲相當,性情喜好相投,兩人自幼交好,許多少女心事,旖景稀少與自己的親姐妹說起,卻是不瞞黃七娘的。
想起當年,太后賜婚,旖景將嫁,多少人都道恭喜,說她與楚王世子是金玉良緣,天作之合,唯有黃七娘聞信,摟着旖景哭泣,說知道她心裡的苦。
那些年鬱鬱不樂的旖景,十分慶幸有這麼一個知心的手帕交。
後來,虞洲忍不住找她傾訴衷腸,哀求她莫要那般漠然相待,要與她再續前緣。
旖景也曾猶豫過,彷徨過。
那些痛苦不能與旁人說,但在江月的安慰下,旖景卻再難抑制。
當初,江月鼓勵她要爲真心而活,一意撮合,拿話本里那些才子佳人的美滿結局,描畫了一幅綺麗畫卷,並且不遺餘力,藉着候府設宴的機會,爲旖景與虞洲的私會提供方便。
旖景對江月感激莫名。
至少在她殞命之前。
不過這時……
自己最終落得淒涼收場,也不少得江月這位知己的鼎力支持。
可是想來,江月雖說是世家女,但性情甚是飛揚,不願受俗規約束,比如她的婚事……
江月比她只大了四個月,像她們這樣的貴女,及笄前後就當議親,江月是嫡出,當十八歲時,卻還沒有定親。
京都雙華之一的黃氏七娘,曾出驚人語,一定要自擇一個合心意的夫婿,否則寧願落髮,獨守孤燈。
旖景當時非常羨慕江月的灑脫絕決,因爲那是她做不到的。
江月不過是性情使然,才一意撮合“有情人成眷屬”,當怪之人不應是她,而是心懷叵測的虞洲。
也不知在那一世,江月是否覓得良人?
是的,當遠慶十二年後,楚王世子夫婦屍骨已冷,哪曾看見虞洲繼世子位,而祟正坊裡鼓樂其鳴,十里紅妝繞城,黃氏七娘與世子虞洲共締良緣,賓客盈門,祝福不絕的情景。
當年真相,遠比旖景此時預料,還要複雜得多。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數日之後,六月十三。
十二那日傍晚,突如其來的一場聲勢浩大的暴雨,洗盡了連日的炎熱與沉悶,可第二天,陽光依然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耀武揚威,這還未到三伏,巳正出門,就已經感覺到了地表的蒸蒸暑氣。
今日正是黃氏七娘十三歲的生辰。
衛國公夫人黃氏本應陪着幾個小娘子去建寧候府,無奈距離大長公主壽辰漸近,她實在是忙得分不開身,可巧長子蘇荇休沐,便讓他與二郎蘇荏護送幾個小娘子去。
看着妹妹們所乘的兩輛紫檀雙乘車從角門駛出,蘇荇對蘇荏使了個眼色,兩兄弟也翻身上馬。
小娘子們本來各自都有駕與,可建寧候府隔得本就不遠,完全犯不着一人一與,擺出那麼氣壯山河的架勢,於是旖辰、旖景與三娘同坐一輛,四娘、六娘與八娘共乘一與,至於二孃——她要盡孝道,陪着二夫人利氏在佛堂裡靜心。
實際上,黃江月瞧不上二孃的言行,對她很是輕視,二孃也不喜歡黃江月,兩人之間極不和諧。
臨行前,秋月還唸叨了幾句:“二夫人才去了佛堂沒幾日,利姥姥就上門好幾回了,聽玲瓏姐姐說,哭哭求求、軟硬兼施的,煩得太夫人不行,至於麼,眼看着太夫人下月壽辰,二夫人的罰也就算捱過了,不過是在佛堂靜心而已,也沒受什麼苦,她們母子倆平民出身,若不是太夫人心善庇護,哪裡能過這麼好的日子,奴婢就沒聽說過,養個女兒出嫁,非但沒有嫁妝,夫家反而給孃家母親宅子鋪子安身的,可算是她們祖上燒了高香,這一世纔有這般福份。”
旖景當然不作理會,她那位二嬸雖說爲人刻薄,又不通禮儀,但到底是長輩,是非對錯輪不到小輩議論,秋月口直心快,卻也懂得事理,這些話不過就是在旖景面前唸叨幾句,略微抒發不平罷了,也不會在旁人面前挑唆生事。
本以爲三娘也會“稱病”——因爲她與自己不合,江月多有打抱不平,與三娘之間,也是脣槍舌箭,明嘲暗諷,往年江月相邀,三娘都不屑出席,可是這一次,三娘竟然表現得興致盎然。
旖景暗暗打量三娘。
一身桃紅緊袖煙紗襦,領口繡着白玉蘭,繫着櫻草黃的八幅彩裙,裙上繡出亭亭粉蓮,梳的是雙螺髻,額上帶着三股米粒珠鏈,一滴珊瑚垂在眉心,更顯嫵媚風情。
悉心裝扮,可見對這次出行極爲用心。
似乎感覺到了旖景的目光,三娘擡眸,回以溫婉一笑。
旖景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五妹妹怎麼了?”三娘眨了眨纖長嫵媚的眼睛。
旖景受驚不淺,暗道那清平庵果然是個了不得的地方,還真能讓人脫胎換骨,三娘不過去住了半月,就學會了把怨恨竟壓,對她笑顏相向。
自己還是經過了生死,才學會隱藏喜怒哀樂,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些。
“三姐今兒個真好看,讓我竟然看入了迷。”旖景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旖辰起初還擔心三娘與五娘爭執起來,這會子瞧見兩人這般和諧,驚異之餘,卻也放下了懸着的心。
車輪軋軋,須臾就出了祟正坊。
駛入朱雀大街,僅需一盞茶的功夫,也就到了建寧候府所在的東昌坊。
可未過多久,旖景卻感覺到馬車駛往路邊,停了下來。
朱雀大街寬約三丈,大可容四輛馬車並行,不過路遇勳貴出行,官職低微者大都要讓至一旁先行迴避。今日因是小娘子出行,自然不會打出儀仗,可輿壁上也有衛國公府的徽標,就算路遇望族高官的行輿,也不需道旁避讓。
看來這次,是遇到了皇族出行。
姐妹們對視一眼,都想到了這點,於是正襟危坐。
果然,有侍衛來稟:“路遇三皇子的行輿,世子與二郎已經上前見禮,諸位小娘子稍候片刻。”
是三皇子!
旖景心頭一顫,下意識地側了側了臉,往紗窗看去。
因是炎夏,車窗上糊着一層絹紗透風,人在裡邊能瞧見外頭的情景,外頭的人卻是看不清車裡的。
旖景遠遠一瞧,綽約便見長兄帶着二郎正立在一輛六駕馬車之下。
那馬車並不是貴女常乘的實輿車,四壁鑿空,只垂着烏紗幔,紗幔上印着威風凜凜的金蟒,烏紗裡一個男子端端正正地坐着,瞧不清眉目。
旖景記憶裡的三皇子,是幾位皇子當中樣貌最突出的,甚至,能用妖豔兩字形容了,也正是因爲他擁有比女子更美豔的樣貌,不知引得多少淑女魂牽夢繞,前世時,三皇子出席芳林宴,不過對貴女們輕輕一笑——
便有吏部尚書的嫡女心動神搖,甚至以死相逼,自甘去皇子府做個沒有名份的姬妾。
三皇子與長姐大婚之後,便開始四處留情,關於他的風流韻事就從不曾斷過,一房房姬妾也陸續擡進了皇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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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姐就是在這些嬌妾美婢的爭風吃醋中,耗盡了青春年華,鬱郁抱病。
祖母與母親深感後悔,無奈木已成舟,挽回不得。
三皇子的生母乃西樑公主,太宗帝時,因與西樑王來訪大隆,對還是太子的當今聖上一見傾心,那時,北原人還在關中,戰亂未平,昭康氏野心不死,意欲侵奪西樑,與大隆抗衡。西樑軍雖說英勇,可國庫卻甚是空虛,經不得連年征戰,西樑王來訪,實爲與大隆結成同盟,兩國攜手,共同對抗北原。
之所以帶來公主,原也有與大隆和親之意。
不過太子已經娶了正妃,故而西樑公主只能屈居側妃之位。
據說西樑公主生得傾國之色,很得太子榮寵,無奈天妒紅顏,當三皇子尚在襁褓,西樑公主就香消玉殞。
三皇子被當今皇后親自撫養,與當今太子手足情深。
故而前世時,雖三皇子只喜吟弄風月,又縱情聲色,但因有聖上與皇后的榮寵,東宮太子的庇縱,旁人也無可奈何。
重生後的旖景暗忖:若非三皇子這般性情,只怕皇后對他也會有所忌憚,必不會允許這麼一個身份貴重,地位僅次於太子的皇子與手握重權的衛國公府聯姻了。
無論如何,這一世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長姐重蹈噩夢。
想到這裡,旖景不由擡眸,打量長姐。
因爲已經及笄,旖辰今日梳了個閨閣女兒最爲時興的垂鬟分肖髻,發間佩着東珠釵,海棠鈿,面上略施脂粉,身上穿着淺紫大袖紗襦,跽坐得端端正正,似乎半點沒有留意與三皇子這番路遇。
這時的長姐,一定沒想到她今後會與三皇子有什麼糾葛吧。
想來,年年宮宴,做爲衛國公府的嫡長女,旖辰必然會出席,與三皇子應當見過,不過長姐端方持重,雖出身勳貴,可繼母卻是世家女兒,長姐所受教育與世家相類,矜持端方,纔沒受三皇子那張妖魅般的容顏迷惑。
這樣就好,免得這一世壞了長姐與三皇子的姻緣,本是一片好意,卻引得長姐抱撼。
旖景暗忖之餘,也鬆了口氣。
不過多時,馬車重又啓動,三娘卻頗爲好奇地回頭觀望,無奈隔着紗窗,三皇子的紫檀車也垂着烏幔,只能見到影影綽綽的一個背影。
做爲庶女,她是沒有機會出席宮宴的,自然也沒見過三皇子的風采。
到了建寧候府,蘇荇與蘇荏徑直去拜會建寧候,幾位小娘子的車駕卻直入角門,沿着甬道去了後宅。
二門的穿堂早有幾個身着藍緞妝花褙子的嬤嬤等候,迎上前與娘子們見了禮,請上肩與,一路往候府太夫人居住的院落行去。
太夫人梁氏正與候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閒談,幾個候府小娘子安安穩穩地坐在臨窗雕花炕上,建寧候世子新入門的妻子王氏立在太夫人身邊,緩緩地搖着一把美人團扇。
聽說國公府諸位小娘子已經到了院門外,黃江月摁捺不住,滿面是笑地迎了出去。
“我有多久不曾見過辰兒與景兒了?也不知倆姐妹個子長了沒有。”太夫人梁氏穿着一身臙脂朱的大袖如意錦禙,雀紫的朱梅馬面裙,梳着拋家髻,佩着點翠曇花鈿,滿面慈祥地笑容,端的是富麗祥和。
三個兒媳都陪着笑臉,唯有二夫人江氏,一聽婆婆嘴裡照常沒有提起六娘,忍不住撇了撇嘴,建寧候府二爺是庶出,與眼下的衛國公夫人正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江氏顯然不憤妹子親生的六娘被冷待。
“母親真是的,年初三才見了辰兒與景兒,不過就是數月的光景,就這麼心心念念,真是讓人眼紅。”江氏抿着一張薄薄的點成櫻花樣的脣,雖說是撒嬌的話,聽來卻有些小家子氣。
太夫人便是一沉臉,冷冷掃了她一眼:“嫡親的外孫女兒,我自然是牽掛的,你一個長輩,有什麼好眼紅心熱的。”
一大把年紀,還學着人撒嬌含嗔,果然是小門小戶的女子,讓人瞧不上眼。
候府幾個嫡出郎君,娶的都是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唯有江氏不過是個七品知縣的女兒,當然這也是太夫人當初“看好”的婚事,不過不代表江氏進門後,就能得婆婆的歡心。
眼見着氣氛有些僵持,江氏拉着一張容長臉,顏色很有些不好看,候夫人不免有些擔心,正搜腸刮肚地想着好聽話來緩和,便見簾子一掀,一列鶯鶯燕燕入內,才微鬆了口氣。
衛國公府六朵金花,魚貫而入,依次見禮,頓時讓屋子裡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