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水蓮池畔,風光尤其豔麗,渺渺碧波,婷婷玉蓮,更有一片密密的奼紫嫣紅,俏然枝頭,在碧葉的映襯下,顯得尤其明麗,透過那花葉之間,看遠天的深藍,也就越發地純粹。有鶯鳥閒棲枝頭,用尖細的硬喙,梳理着翅羽,卻忽而被一陣馬蹄驚飛,遠遠地落在波心蓮葉上,驚魂方定。
鮮衣怒馬,嬉笑怒罵,當即打破了池畔的寧靜。
蘇荇眼看着安慧與自家二妹、三妹爭相往前,須臾就不見蹤影,不由甚爲無奈,對四娘與安然說道:“恰逢入伏,雖說遊人不多,可她們這般張揚,萬一驚了別人怕又惹出什麼風波,我委實放心不下,兩位妹妹莫如尋處花蔭略候片刻。”
四娘與安然都十分乖巧,當即下馬,四娘便說:“大哥哥快去吧,咱們身邊跟着不少侍衛、僕婦,不需擔心。”
蘇荇尚還有些猶豫:“五妹還在後頭……”
四娘又說:“不是有虞二郎跟着嗎,咱們在這裡候着他們就是,哥哥還是去看看二姐她們。”無論安慧,還是二孃三娘,一旦缺了約束,可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就算不與旁人衝突,說不定三個自己就鬥了起來,四娘深深以爲,那三個大姐纔是隱患。
蘇荇方纔打馬往前,追着那三個隱患而去。
立即有丫鬟跟上,遞上水囊,讓兩位娘子解渴。
而在紫薇林裡,旖景的馬速堪比“蝸牛”,正閒閒地賞着美景,身後跟着侍衛、僕婦,身邊跟着一直喋喋不休的虞二郎。
“不是說謝三姐姐在王府小住嗎?今兒怎麼沒瞧見她?”當虞洲搜腸刮肚地將誦贊紫薇的詞句盡數背了一遍,覺得眼前美景實在讓人詞窮,正有些爲難的時候,旖景方纔淡淡問了一句。
虞洲不由想到旖景對謝三孃的“敵意”,眉目間的笑意頓時一凝:“五妹妹不是不喜她麼?”
旖景美目微睨:“當日祖母生辰,她一直哭喪着臉,瞧着實在讓人乏味,我才瞪了她兩眼,不過後來聽得她諸番難處,倒也有些同情。”
虞洲心下一鬆,道了聲原來如此,眉目間的笑意又再活泛起來:“想來妹妹也聽說了,祖母是想讓她與長兄……其實長兄就是身子弱些,不想三娘竟然不願,這些時日一直鬱鬱寡歡,當然沒有興致來與我們一同賞花。”
其實,是小謝氏不願讓謝三娘出門,巴不得她與楚王世子親近幾分。
旖景微微一笑:“難怪謝三姐姐看世子跟仇人似的,倒是對洲哥哥你……”
“五妹妹可別誤會,我對謝三娘可沒有旁的心思。”虞洲立即豎起手掌,呈說心跡,卻是一番計較——難怪五妹妹對謝三娘怒目而視,卻還有這一層緣故,心下大喜,一爲旖景的“醋意”,一爲謝三孃的“眼光”,任虞渢如何才華出衆,到底是個將死之人,病怏子一個,貌比潘安又能如何?要論魅力,始終比不過自己。
旖景留意到虞洲的喜氣洋洋,不由一哂,她早看穿了虞洲對虞渢的不甘與攀比,故意說謝三娘對他青眼有加,也算是暗中助了謝三娘一把,好教她的美人計施得順暢一些。
虞洲卻也不再糾結這乏味的話題,討好旖景:“五妹妹這段時日騎術應有進展,莫如跑上一段吧。”
“這可使不得。”旖景佯作慌張:“我練了個把月,也就將將能在馬上坐穩,不用人牽繮隨侍了,哪裡就有騎疾馬的本事。”
她練習騎射,可不是爲了顯擺的,在虞洲面前,尤其要藏拙。
虞洲自然不以爲意,忽聞佳人又說:“才騎了一會子,就覺得疲累了呢,只這附近,也沒有地方能乘涼歇息。”
虞洲再獻殷勤:“前頭有個水蓮庵,就在不遠,等會兒與安慧她們匯合,咱們就去那裡歇息一陣。”
自然正中旖景下懷。
要說這水蓮庵,規模不算得大,也就只敵清平庵的五分之一,與佛國寺相比,更是連十分之一都比不上,故而香火併不鼎盛,許多貴族,甚至聞所未聞,比如大長公主本不信佛道之人,壓根就不知道這庵堂的存在。
而做爲一庵之主的雲清尼師,本是一富商之女,因遇人不淑,被一個遊手好閒之徒騙了私奔,將其所帶的錢銀揮霍一空之後,便慘遭拋棄;所謂“奔者爲妾”,雲清被棄之後,也只能自認倒黴,厚顏尋回孃家,求爹孃庇護,當孃的心軟,當爹的卻深恨女兒當初一意孤行,只願意爲其設一庵堂,任其自生自滅。
雲清無奈之下,方纔接受了出家爲尼的命運,卻委實不算什麼佛前信徒。
不過靠着熟背了幾卷佛經,替那些個商家婦人講經解悶,賺些香火錢養活自己,漸漸地,只覺得修行清苦,絞盡腦汁一番,生出了一條“謀財之計”,便是爲那些內宅婦人“排憂解難”,出些歹毒主意,諸如怎麼讓那些侍機有孕的侍婢悄無聲息地小產或難產,或者是提供*給那些一意要爬主子牀的侍婢。
沒想到後來竟然也小有了名氣,一些貴婦也常找她“取經”。
甄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有了這些貴婦的接濟,雲清尼師的日子便日益滋潤起來,發展了幾個“佛徒”,眼下水蓮庵裡,除她之外,也有了五個姑子。
因着甄夫人是水蓮庵的“信徒”——有好些年,甄大人的日子過得十混帳,尤其是在甄夫人一連生下兩個女兒後,接連把許多丫鬟都發展成爲通房,甄夫人應付起來十分忙碌,經人搭橋,就結識了雲清,由她出謀劃策,鎮壓了許多恃寵而嬌的通房,又接連讓兩個生下庶子的妾室“病逝”,甄夫人對雲清十分信重,這信重的程度,竟然發展到讓女兒甄茉也成了雲清的“信徒”。
甄夫人以過來人的悲痛經歷,教育女兒:“防人之心不可無,男人都是信不過的,女人還得靠自己,那些個手段,學來防身防人必不可少。”
甚至跌足連連,悔不當初,沒讓大女兒也學着些,不過鑑於東宮這麼多側妃小產,侍妾不孕,甄夫人才放了心,長女原是無師自通,倒省了她這個母親教誨。
殊不知言傳身教,甄家女兒哪裡還需要當孃的把話說明。
眼下在這水蓮庵裡,西側一個僻靜的院落,蟬聲起伏間,一樹紫薇正豔。
房門緊閉的精舍裡,甄茉手持玉梳,斜展眼角,看着身邊佯作嚴肅的太子,一抹笑意微露:“殿下不是吃醋了吧?”
如瀑秀髮傾瀉在肩頭,媚眼烏眸含情脈脈。
太子鳳眼一挑,手掌便落在了佳人的面頰上:“孤真是想不明白,衛國公世子就有這般好?除了他,你就看不上別人不成?”
甄茉將那玉梳一拋,纖纖玉指摁在太子手掌上:“殿下不明白?我一定要嫁蘇荇是爲了誰?”
太子冷冷一哂:“都是你姐姐瞎操心,孤已經是東宮,誰還能捍動得了儲君的地位?難道孤將來克承大統,還是多虧了你們姐妹一番籌謀不成……再說,你這小東西,還能瞞得過我,剛剛一提起蘇荇,你就成了一副春心萌動的模樣。”說完,掌心用力,狠狠捏了一把甄茉的面頰。
甄茉輕輕一拍,就將那手掌打開,卻輕舒玉臂,直挽向太子的脖子,整個身子也跟着依偎了上去:“殿下,你再怎麼好,難道咱們,還能結爲夫妻不成……”
太子鳳目微咪,眉心淺跳:“你就這麼不服你長姐?”
“我自然不服。”甄茉微微一哂,毫不避讓:“她不過虛長我幾歲,就能成爲太子妃,將來,還要母儀天下……”
“小東西,就算她成了皇后,可我的心,卻始終在你這處……”
甄茉微微一笑:“殿下這是哄我呢,還是哄你自己?你心裡若沒有姐姐,怎麼容得她在東宮爲所欲爲,殘害皇嗣?依着姐姐的性情,哪裡容得我入東宮,與她爭寵,再有,我爲何要甘居妾位……殿下先別惱,且聽我說完,你之所以與我這般,還不是惱恨着姐姐冷淡了你,當初你與我第一次……嘴裡喚着的,可是姐姐的名諱,你是把我,當作她了吧,你這樣的真心,我委實不敢信任。”
太子一怔,本欲摟往甄茉腰間的手臂,便半途而廢,頹喪了下去。
他的確與太子妃是一見鍾情,當得知要與她大婚,委實喜不自禁。
不料甄蓮眼裡,卻僅僅把他當做一國儲君,自從成了太子妃,心心念唸的卻是朝堂政事,並杞人憂天地替他籌謀,只將一腔心思,放在鞏固東宮之勢,對於那些鶯鶯燕燕,嬌妾美婢,如何爭寵,甄蓮甚至從不放在心上,她所關心的,只不過是不讓別的女人先於她生下子嗣,她看重的是太子妃的地位與尊嚴,她僅僅只將他看作儲君,她所要依附的後盾,從不曾將他當做夫君,甚至一個男人。
每當太子情動神迷,要與甄蓮抵死纏綿,她卻自顧冷靜地與他分析着時局朝政,總有辦法讓他的一腔熱血寸寸冷靜,最後竟然產生了一個荒謬的念頭,他對於她,只不過是一展抱負的橋樑而已,若某一日,他不再是東宮儲君,無法爲她的野心提供支持,那麼,她連一句話一個字,都不會施捨給他,更遑論什麼情愛與溫情。
太子的一腔真情受到重創,一次酒醉,竟然將主動送上門來的甄茉當做了甄蓮,一番雲雨。
可是後來,對於甄茉的嫵媚風情與溫柔解意,他竟然也漸漸不能自拔,當閉上眼,就將身下的人,當做是甄蓮。
若阿蓮也能這般溫情相待……
“所以殿下,無論是爲了我,還是爲了您,這一門親事,都必須爭取。”甄茉一笑,毫不在意太子的突然冷漠,反而貼上香脣,輕吮太子的耳垂:“殿下,至少在咱們纏綿時,我要比姐姐柔媚熱情許多吧,爲何你念念不忘的人,還是她呢?”
纖指下移,輕輕解開太子的玉束,甄茉香脣便移上了太子的嘴脣,輕輕吮吸,極爲熟練地用丁香舌描摩他冷硬的輪廓,卻遲遲不願深入。
太子終於心神恍惚,一把摟緊了甄茉的腰,深深吻了下去。
隨着*聲聲,步伐凌亂,衣衫層層剝落,散落一地。
兩個被*與失落點燃的身子,仿若藤蔓相互糾纏,並不純粹的情愛,與莫名其妙地不甘,讓他們彼此需要,密不可分,放縱情迷。
那張簡陋的竹榻上,青紗帳便劇烈地晃動起來。
一對鴛鴦尚且不知,這個時候,水蓮庵正門處,正在展開一場對恃。
雲清尼師雙手合什,雖低着頭,但卻翻着眼瞼,溜了一眼面前這一羣鮮衣怒馬、佩玉簪金的少年少女,最後將目光停留在打頭的這位穿着紅衣繡裙,身材高挑、面容豔麗,鼻孔朝天的少女身上,誦了聲佛號,卻並沒有退讓的意思。
安慧手持金鞭,烏眉飛揚,也在打量這位面如滿月,腰附贅肉的女尼,看她有恃無恐的模樣,心裡頭怒火直拱,一聲嗤笑衝喉而出:“你說的甄府女眷,難道是當今太子妃生母?”
雲清微微一笑,臉上的橫肉隨之微微一顫:“甄夫人雖未親臨,可在敝庵禮佛的,正是太子妃胞妹。”
她也是見過世面之人,當然能看出面前的少男少女都是貴族出身,可是卻並不畏懼,這當然不算狂妄,想太子妃孃家本是世家望族,又是皇親國戚,只要搬出甄府的名頭,任是什麼貴族,也當避之不及。
更何況……甄家那小娘子,眼下正與太子顛龍倒鳳,雲清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這羣人進去,驚擾了貴人。
也活該她倒黴,今日遇到的是安慧這個煞星。
“原來是甄四,我還當是誰呢!”再是一聲嗤笑,安慧索性推了一把橫眉冷目,擋在身前的小尼,一步跨入門內:“她甄四來得的地方,我們當然來得,還不滾開!”
雲清一怔,肥胖的身軀往前一逼:“施主,貧尼還是勸你莫衝撞了貴人才好。”
“我今日還偏衝撞定了。”安慧一聲冷笑,一揚右臂,馬鞭便抽在地上,“噼啪”一聲厲響:“若還不識趣,我這鞭子可沒長眼睛。”
蘇荇見鬧得實在不像,正欲上前勸阻,旖景卻搶了先,自然不會像安慧那般跋扈,卻是笑顏相對:“還請尼師行個方便,今日炎熱,我們又是從城中前來,這會子已是口乾舌燥,再說與甄家姐姐也是舊識,她若是得知,也不會將我們拒之門外。”說完,煞有介事地抹了一把額上的熱汗,似乎已被驕陽曬得頭暈眼花。
蘇荇心疼妹妹,也打消了勸阻的意圖,虞洲這會子自然是要獻殷勤的,連忙上前:“尼師乃佛門中人,當知與人爲善之道,怎麼能將香客拒之門外?”
“尼師若是爲難,莫如與甄家姐姐言語一聲,就說楚王府與衛國公府娘子們恰巧來此,請她出來一敘。”旖景又說。
她早將面前這位富態的女尼打量了個遍,見她神情跋扈,目光閃爍,全無半分佛門中人的清平慈和,更加篤定杜宇孃的話——看來,這佛門庵堂,只怕比那煙花之地更加藏污納洉,難怪甄茉會選中此地,委實掩人耳目,任誰也不會相信,這個讓佛徒清修的庵堂,竟會包庇男女私情。
而云清一聽是楚王府與衛國公府的貴人,也狠吃了一驚。
她雖是爲太子保駕,可這事卻不能拿出來張揚,一番衡量之下,又見安慧實在跋扈,更有一幫虎視眈眈的侍衛在後,情知不能將事鬧大,便識趣地半退一步:“委實不是貧尼存心爲難,不過甄施主每月十五都會來此閉門禮佛,甚爲虔誠,就連隨行僕婦都安排在庵外,不敢入內打擾……”
“你叫甄四出來,看她敢不敢攔着我們。”安慧的耐性明顯耗盡,聲音又拔高了幾分,手裡馬鞭一揚,讓那幾個上前阻攔的姑子盡都蒼白了臉,不自覺退後一步。
旖景可不想就此驚動了甄茉,當即說道:“尼師安心,我們不過是借個歇腳之處,必不會叨擾了甄家姐姐的清靜,讓尼師爲難。”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雲清也沒了別的辦法,只能將這幫得罪不起的貴人,迎入庵堂一側的茶房。
茶房不算寬敞,幾位小娘子入內,便顯得有些擁擠了,旖景便對蘇荇與虞洲說道:“只能委屈兩位哥哥,在庭院裡尋處蔭涼處稍候。”
於是兩個郎君,與一幫侍衛,都留在了庭院裡,那些隨行的丫鬟、婆子,也只能留在茶房外待命。
雲清這時,只希望能侍候好這幫煞星,讓他們早些離開,迭聲囑咐姑子奉茶,又讓一個親信候在庵堂之外,留意着別讓人行去後院。
杜宇娘經過數載留心,早探明瞭甄茉與太子是在水蓮庵的西側院裡“私會”,還畫了張圖示,交給了旖景,旖景這時見雲清心不在焉,更加篤定了幾分,心內一番度量——太子與甄茉行不德之事,必定會小心謹慎,如此秘事,知道的人當然越少越好,剛纔這尼師也說,甄茉連自己的僕婦都安排在庵外,可太子畢竟是儲君,爲安全故,暗衛定是會帶在身旁的。
這水蓮庵加上雲清,一共也才六人,眼下三個在茶房陪她們寒喧,一個在外“候命”,兩個去燒水沏茶,可見西側院並沒有庵堂中人“望風”,她擬定的那個計劃,大有成算。
其實今日這行賞花,原本並沒有蘇荇隨行,旖景也不希望讓長兄淌這趟渾水,無奈大長公主覺得同行之人只有一個虞洲是郎君,十分不放心,今日清晨,才讓蘇荇陪着妹妹們一同出行,事已至此,旖景也只能依計行事了。
她環顧四周,見安慧依然大聲地喧泄着對甄茉如此霸道的不滿,二孃正不亦樂乎地火上澆油,三娘搖着扇子,正聽得津津有味,四娘頗有些尷尬地與庵中尼師寒喧,安然還似往常,像個影子一般,垂眸靜坐。院外,侍衛們有的坐在馬紮上,有的靠着院牆,三個一羣,五個一夥正在閒聊,蘇荇與虞洲舉着水囊,相對着坐在石凳之上,僕婦們在檐下,各說各話……
趁人不備,旖景只與外頭的夏柯眼神一遇,莞爾頷首。
夏柯立即心領神會,看了一眼守在庵堂一側,滿面戒備的姑子,卻轉身衝冬雨低低一陣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