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御史住在小東市外的同福街,只是賃了一處兩進的宅子,這日聽說世子妃駕臨,管家領着僕婦們在青漆大門前跪了一排迎候,呂母與姜氏因沒有誥命在身,只依禮穿了襲對襟通袖錦禙,瞧見世子妃被管家夫婦迎進二門,呂母二話不說帶頭往地下一跪,恭恭敬敬地行了叩首禮。
實打實的大禮相迎,若依應酬“原則”,旖景當然要主動相扶,免了呂母叩首。但旖景在許氏口中得知了呂母的秉性,曉得扶不住免不脫,乾脆光明正大地受了禮,這才扶了起來,隨口客套一句:“太太不需多禮。”便是這樣,又得了呂母毫不留情一句:“世子妃貴爲宗室,老身身無誥命,原該跪迎才合禮法,當不得‘多禮’二字。”
旖景挑了挑眉,聽出呂母多少有怨尤,似乎是諷刺她曾經仗着身份,逼得朱氏這個一品誥命跪在王府門前。也不以爲意,只衝一言不出的姜氏微微頷首,被迎入正堂。
當然在坐席上也是不能客套的,否則一定會自討沒趣,旖景果斷地坐了上首,見呂母與姜氏竟又跪了下去。
“犬子遭禍,命在旦夕,多得世子請了神醫,老身與媳婦姜氏,叩謝世子、世子妃救命之恩。”
旖景只得再受了叩禮,示意謝嬤嬤將兩位扶了起來,反客爲主地“賜坐”,不溫不火地說道:“我雖身爲宗室,今日卻是登門拜訪,倘若太太與娘子兩個主人太過拘禮,倒讓我過意不去。”
貴人賜坐,也不能強辭,呂母稍微猶豫,終於告了坐,姜氏卻仍垂手站在呂母身後。
“世子說了,呂御史雖不知當日詳細,貿然就上本彈劾,卻也是他身爲御史的職責,世子頗爲欣賞他不畏權貴的風骨,才請了清谷先生之子,拜託務必挽救呂御史。”旖景其實受呂家的叩謝並不心虛,呂簡遇刺,雖涉及虞渢,但並非虞渢之錯,愧疚說不上,虞渢之所以讓江漢來救命,的確是出於對呂簡的欣賞,基於這點,呂簡家屬叩謝自然應當。
呂母原本懷疑世子先請大夫,又讓世子妃登門探望,是“做賊心虛”,生怕擔了惡名兒纔來示好,哪知世子妃竟毫不推諱,領了她原本並不甘願的叩謝,甚至提到呂簡上本之事,也直言是呂簡莽撞,並不知實情,一派坦然的模樣,倒真讓呂母拿不準世子是否清白。
姜氏也微擡眼瞼,打量着世子妃的神情,又極快地垂眸,仍是恭謹的模樣。
呂母本是直率之人,心裡藏不住芥蒂,這時微一蹙眉:“世子妃既然許了老身不拘俗禮,老身心有疑惑,未知可當面一問?”
旖景仍是雲淡風清:“呂太太直言無妨。”
“世子妃稱犬子當日彈劾世子‘仗勢欺人’是不知實情,言下之意,還是犬子之誤,老身卻是不服。”
果然是個剛正的性情,旖景心裡一放,當面把話說穿,未必不是好事。
呂母見旖景沒有些微不悅,只洗耳恭聽,心裡倒讚了一句世子妃雖說年輕貴重,看着卻並非張狂之人,話卻並不留情:“朱氏當日還未獲罪,身有一品誥命,便是衝撞了世子妃,依律世子妃也當上本朝廷,才能責罰,何故斥朱氏跪在王府門前,如此,豈非仗勢欺人?”
原來當日傳到呂御史耳裡是這樣的話,旖景輕輕一笑:“所以我才說呂御史不知實情,當日朱氏相邀,卻任由府裡姨娘當面辱罵宗室,王府管事嬤嬤出言斥責,朱氏卻一意包庇姨娘,反而斥我不尊親長,呂太太深明禮法,當知朱氏之行是爲荒謬吧?”
其實這一層“真相”,不少貴婦都有聽聞,但呂母並非時常與貴族應酬交際,故而並不知情,這時聽說,倒點了點頭:“的確朱氏有錯在先,也難怪太后會處罰下來。”
“朱姨娘仗着朱氏包庇,出言不遜,她身上沒有誥命,依律,王府長史問罪責罰,於禮法可有出入?”旖景又問。
呂母蹙眉:“別說王府長史依律問罪,便是世子妃親自責罰,也不爲過。”
“可朱氏卻因爲朱姨娘受罰,長跪王府門前,口口聲聲請罪,其真實用意,無非是想要脅楚王府寬恕了朱姨娘,倘若被她遂願,宗室威望何存,禮法豈不空設?”旖景輕笑。
呂母嘆息:“倘若真是如此,犬子當真是莽撞了。”目中卻略含了絲凌厲:“也難怪世子怪責。”
旖景仍是不慌不忙:“太太言重了,御史靠風聞言事,我一個內宅婦人也知呂御史雖有誤解,但實爲職責之行,何況世子?再者天家對此事已有公斷,世子並未因此受責,朱氏咎由自取,已受懲罰,世子連她都不再怪責,何況呂御史?”
話到這裡,見呂母神情緩和了幾分,旖景也不多辯,問起呂簡傷勢——她此行目的,雖爲探傷,但男女有別,當然不會真去呂簡榻前問候,不過就是慰問家眷罷了。
“當日連宮中太醫都稱束手無策,哪知江大夫卻能妙手回春,昨日犬子已經清醒,江大夫診了脈,稱犬子這回算是逃過了一劫。”呂母這才真帶了幾分感激之情。
其實旖景知道呂簡脫離了險情,才選在這個時候拜訪,倘若呂簡當真不治,她這時來,只怕呂母與姜氏悲痛之餘,也無睱判斷是非對錯。
“老身今日聽世子妃提說,才知江大夫竟是清谷先生之子,難怪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本事。”呂母又說。
“也是呂御史吉人天相。”旖景微微頷首。
又坐了一陣,喝了盞茶,旖景便提出告辭,呂母與姜氏恭送世子妃出門,婆媳倆這才仔細討論:“依你看來,世子妃爲人如何?”
姜氏微一思量,才答話:“媳婦原來就聽說世子妃在舊年幷州疫情一事上果斷睿智,並非普通貴女比得,今日一見,果然是個霽月光風的人物,雖年紀輕輕,身份貴重,卻不見半點驕矝,處事磊落大方。其實世子爲人,夫君也時常讚賞,但夫君性情剛直,聽說朱氏那一樁事兒,只以爲世子言行違禮,又覺惋惜,雖說私心裡對世子頗有景仰,卻不肯包庇,才上了本,昨日夫君清醒,聽說朱潛獲罪,倒也認爲世子清白,絕不會挾私報復,不信心胸狹隘之人舊能爲幷州災民問罪權貴。”
呂母聽後,心裡已經有了計較,不過兩日,姜氏堂姐登門,又是一番證明:“姻伯母往常也不愛應酬走動,難怪不知朱氏爲人,最是沒個規矩的,朱姨娘是她侄女,便強着兒子納爲貴妾,非但把中饋交到她手裡,還領着她屢屢出席邀宴,早惹了旁人側目,議論她爲老不尊,世子妃當日是受了她姨母邀請,去龍家作客,哪知朱氏竟讓姨娘落坐,又提出讓世子妃撮合她庶孫女和王府二郎,這豈不是笑話,世子妃拒絕了,倒被個姨娘當面辱罵,朱氏反而還說世子妃不尊重,後來還去王府門前鬧事。”
雖未涉及御史遇刺一案,可呂母心裡更是清楚了幾分。
哪知聽說呂簡大難不死,秦相府的夫人竟又登門拜訪,話就說得更明顯了:“這事我聽公爹提過,朱潛原來就是個污吏,不知做了多少貪賄的事情,這回世子彈劾他,先就得了聖上默許,朱潛呀……倒黴是在新制上頭,偏偏他得了警告,還不收斂,暗中聯絡,欲逆上而行……聖上哪能容他?交待了太子暗察朱潛罪證,哪知朱潛竟喪心病狂至此!”
無疑,這是提醒呂母,這事就算有所蹊蹺,背後操手也是太子!
呂母悚然心驚,也不敢再追究下去,正是因她剛直,更知君命爲重的天道禮法,雖覺兒子無端被牽涉其中險些沒了性命實在無辜,更慶幸有世子援手,引薦良醫,才救了獨子性命,芥蒂自然全消,與媳婦商量了一番,備了厚禮遞了帖子,親自去楚王府道謝。
虞渢這才知道旖景的“功勞”,晚上回來之後摟着“賢妻”好一番溫存:“大恩不言謝,爲夫當以行動爲償。”
旖景目瞪口呆,纔想說“閣部這分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就被虞閣部壓在牀上一番長吻,以致她意亂情迷,混混沌沌下就被人寬衣解帶,吃幹抹淨,虞閣部尚且大言不慚:“爲夫以身相許,可算報達世子妃大恩?”
一宵甜蜜,儘管天不亮就要起身準備上朝,虞閣部只覺神清氣爽,哪知這日卻發生了一件“大事”,以致天子龍顏大怒。
虞渢受傳,剛進御書房,迎面一本上疏丟來,正好落在腳下。
不及細看,虞渢連忙雙膝跪地,一旁侍墨的蘇荇也嚇得不輕,詹公公爲首的內侍更是“撲通”“撲通”地跪了一串。
“好個衛氏,好個才疏學淺、不堪重用!”聖上拍着御案,並沒叫人平身,尚且不消怒火,來回地踱着步子:“遠揚,你可曾收到青州衛氏回書?”
虞渢自然沒有收到,但他已經料到聖上雷霆一怒所爲何事了,暗暗叫苦。
“朕讓你修書勸說衛氏入仕,已算顧全了他第一世家的顏面,哪知衛氏竟直接上本,違逆聖意!”
“聖上息怒。”虞渢暗裡嘆息,知道眼下不是給外家求情的時候:“衛氏固執,容微臣再修書說服。”
“罷了!”天子一揮龍袖:“原本也不是非他衛家不可,但朕怎容人違逆天威?蘇荇,你立即代朕擬諭,問問衛光祿,他眼下是我大隆臣民,還是東明臣民!”
這話十分嚴重,若衛氏再拒絕入仕,定個大逆之罪也不爲過,虞渢憂心忡忡回府,當即修書一封囑咐灰渡,先遣一親兵飛速遞往青州——當然這回極盡分析厲害,奉勸外祖父莫要執迷不悟,阻止舅舅奉詔出仕,否則衛氏必遭滅門之禍。
委實天子盛怒之下,尚且沒有直接降罪,也算顧及楚王府的顏面,給衛氏最後的機會。
旖景知情後,也不由暗誹這個外祖父實在迂腐,東明早已滅國,眼下衛家得享尊榮,受的是大隆君主恩典,卻屢屢拒絕入仕,無非仍是覺得“一臣不事二主”,纔不墜世家清名,倘若如此,當初何不拒絕恩賞尊榮,眼下衛家得以安居樂業、保留第一世家清名,全憑高祖當初未沒其前朝祿田,你若非大隆臣民,又有什麼面目白享職祿?若不能保證溫飽,族人還能這般清正?既不爲官,又不經商,光靠着朝廷按例分劃的田地,過的也是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勞苦生活,倘若真能如此,天子也不會強令衛氏出仕。
偏偏是養尊處優,還認爲應享,固守着東明舊臣的貞潔。旖景深覺不恥,當然這話是不會說出來的,也就是腹誹而已。
想南儒丁昌宿雖也曾拒絕高祖入仕之請,還知道爲大隆陪養人才,輸送了不少清正官宦,得享尊榮也是應當,衛家毫無貢獻,只享祿而不作爲,偏偏還自忤忠正,甚至清正到連姻親都不顧,殊不知若非楚王府作保,這回他們必遭滅頂之災。
“只怕外祖父就算迫於無奈服軟,允舅舅奉詔入仕,這回也算被我得罪狠了。”虞渢輕嘆。
衛家定會以爲虞渢兩次相勸未有作用,才說服聖上下詔,強令入仕,利用他第一世家的聲威,爲新政掃清障礙,於衛家而言卻是“清名受損”“忠貞難保”,難保不會遷怒虞渢。
旖景也只好跟着一聲嘆息,夫妻兩一時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