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表妹實在低估了蘇氏二孃的“真性情”,這會子轉眼見她勃然大怒,伸出一根染着丹蔻的食指直衝三孃的鼻尖,眼睛裡似含風雷,一時嚇得怔住。
四娘也差些被驚得摔了茶盞,險險扶穩。
七娘站了起身,盤算着倘若二姐姐要動手,她得立即阻止,雖說在場大多都是自家姐妹,安然安瑾也看慣了二孃三孃的矛盾衝突,到底有衛家表姐在,終究是初見,若真讓兩個姐姐扭打起來,實在貽笑大方。
情勢一觸即發。
卻忽聞簾外“卟哧”一聲笑。
衛昭心慌意亂地擡眸,卻見一個二十出頭,髮帶攢珠累金鳳明眸皓齒的少婦落落大方地進來,伸手就打了二孃的手臂一下:“老遠就聽見二孃的聲兒,還道是你與幾個妹妹多時不見,心裡高興,哪知又是和三娘鬥嘴,都已經當了人家媳婦的人兒,言辭上落了虧,還興橫眉立眼哭鼻子。”
衛昭驚訝地看見氣勢洶洶的蘇二孃登即紅了眼圈兒,跺腳喊了聲“小姑姑”,捂臉坐在一旁偃旗息鼓了。
原來是大長公主唯一的女兒,果然頗有巾幗之風,衛昭兩眼發亮,滿帶熱切地打量蘇漣,一時移不開眼。
蘇漣見說服了一個,這纔對另一個說道:“咱們家三娘從來就是伶牙俐齒寸土必爭,半點虧都不吃,可惜是女兒身,若是七尺男兒,只怕能領兵征戰,在陣前就能先將敵軍數落得顏面掃地,挑唆得心浮氣躁,還怕不勝?”
三娘頓時也是滿面通紅,訕訕起身,先衝蘇漣一福,再衝二孃屈膝:“是我不該那麼說話。”
蘇漣這才笑道:“好了好了,自家姐妹,爭執兩句就算了,拉拉小手就合好,都別計較。”忽地感覺到一個小丫頭瞪着她不錯眼,又笑着將眼光一睨,微挑了眉:“恍眼一看,還以爲是渢兒往這兒站着呢,可是衛侍郎的閨女兒?”
七娘“卟哧”一笑:“小姑姑這一眼恍得,就算昭姐姐和五姐夫肖似,也不能錯看了吧。”
蘇漣環視了一遍諸位侄女,見獨缺八娘,這才問起。
三娘因年齡最長,這時答道:“八妹妹今兒個也一同來了,只她最近也不知怎麼,心緒不寧的,成日裡唉聲嘆氣,坐了不久就嫌屋子裡悶,也不怕冷,去後院兒閒逛去了。”
蘇漣就笑:“八丫頭就愛學五、六兩個丫頭,成日裡抱着書卷不放,我瞧着五、六兩個丫頭還好,八丫頭倒越發傷春悲秋了,早幾日領着驍驍回去看他外祖母,剛到鏡池邊上,就見個窈窕淑女對着落花垂淚,嘴裡唸叨着什麼‘人面不知何處去’,那悽悽惶惶的小模樣,倒把一慣缺心眼的驍驍都引得紅了眼,癟着嘴下了幾滴金珠子。”
一番話把六娘都逗笑了,過來挨着蘇漣坐下:“小姑姑怎麼連驍驍都打趣上了,他纔多大,週歲都沒滿,您就說他缺心眼。”七娘連忙纏着蘇漣問:“我家小表弟呢,姑姑怎麼沒抱來?”
蘇漣打開七娘的手:“上回抱回國公府,就被你這丫頭弄去玩野了,一晚上不睡覺,放在搖牀裡就乾嚎,嘴裡直嚷着‘馬馬’,大晚上黑燈瞎火,只好抱着他騎在馬背上哄,好容易才讓那小子睡着,這事傳到他祖母耳裡,曉得這麼大點孩子就被你帶着上了馬鞍,嚇得說不出話,再不敢讓我抱他出來。”
七娘跺着腳喊冤枉:“我哪會這麼大膽,就是想領着驍驍去馬場看看,哪知正遇着阿爹與幾個親兵擊鞠,是阿爹硬要抱着驍驍騎馬,說姑姑是俠女,姑父是天子親衛,小傢伙可不能墜了爹孃的威名,一歲騎馬三歲拉弓纔是英雄……”忽地反應過來:“驍驍會說話了!”
衛昭眼瞧着國公府幾個小娘子與蘇漣這般親密,眼紅得無以復加,在衛家,長輩們可都得端着家長的架子,莫說父親,就算母親,也從不曾由得她們撒嬌,三歲就得學習禮儀規範,行莫回頭,語莫掀脣,想起那時五歲抑或六歲,因眼饞祖母碟子裡的棗糕,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就被母親瞧見了,罰她在廊廡底下看着棗糕站了整兩個時辰,實在一把辛酸淚。
又聽蘇漣問道:“怎不見咱們壽星?”
話音才落,旖景就打着噴嚏掀了簾子進來,自然又是一番寒喧,她早聽夏柯稟報了二孃與三娘險險的那場爭執,這時眼瞧着三娘面色如常,二孃卻使終紅着眼角,暗忖二姐姐應是有別的心事,這才一手挽了蘇漣,一手挽着二孃:“二姐與小姑姑是首回來,跟我去屋子裡瞧瞧。”又衝四娘拋了個眼色。
剛準備“撤離”,卻覺袖子一緊,回身卻見衛表妹微紅了面頰,兩眼發亮,旖景先讓夏柯帶着轉身就開始掉眼淚的二孃往後頭臥房去,拉着衛昭走開幾步,就聽表妹說道:“表嫂,能不能想個法子,留我在府上多住些日子……父親應會贊同……”
旖景今日瞧見衛昭如約而至,自是欣喜,這時聽說這話,咂摸出舅父的態度應該有所轉變,當然不會拒絕,微一沉吟,計上心來:“等會兒見了老王妃,多跟她說說青州風貌和沿途景緻。”衛昭顯然也明白旖景的打算,若是老王妃開口相留,好比母親那般謹遵禮制的操守,必不會反對長輩的意願,登即喜笑顏開。
旖景稍覺納悶,心說這小表妹雖說首回相見就覺親切,到底還不算熟絡,初回來王府,竟開口相求多住幾日,也不知是爲了哪般,難道衛府家教太嚴,以致阿昭忍耐不住那等沉悶?倒也不像,她終究是在那樣的環境里長大,忍耐了十餘年,早該習慣了纔是。
也就是略微疑惑,轉瞬就拋之腦後。
才進了屋子,卻見二孃趴在炕几上痛哭失聲,四娘在旁焦眉灼目,小姑姑也忍不住直蹙眉頭,旖景連忙近前,撫着二孃的背勸了一陣,望向四娘,卻見她搖了搖頭,顯然還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旖景只好叫來跟在二孃身邊的吉祥,開門見山問道:“二姐究竟怎麼了,難道是在周家受了什麼委屈不成?”
吉祥也紅着眼圈兒,見在場中人,漣娘子是長輩,四娘是二孃嫡親妹妹,旖景雖隔了一房,二孃這兩年卻和她最是親近,也不瞞着,才把發生的事兒細說了一回。
都是因爲周姐夫屋子裡的丫鬟雪雁。
周姐夫一身士人風度,最好個紅袖添香,他是家裡的小兒子,周太太在世時一慣捧在掌心裡疼,曉得兒子習性,挑的丫鬟都是姿容柔美的,尤其雪雁,不但手巧,容貌也是拔尖,性情更加溫婉,十一、二歲就在周姐夫身邊侍候,後來成了姐夫院裡的管事丫鬟。
周姐夫和二孃定親,原來的幾個丫鬟都被長嫂作主許了人家,但這雪雁是早由周太太定的通房,與別幾個不同,長嫂依舊還讓她在週四郎身邊侍候,因擔心二孃挑理,暫時放在外院書房。
二孃最近才聽說周姐夫有個通房,勃然大怒,直接衝去了長嫂跟前,硬逼着要把雪雁提腳賣出去。
長嫂左右爲難,周姐夫又聞風而至,好說細勸,二孃不肯轉寰,大發雌威,後來竟責備長嫂不安好心,周姐夫生了氣,拍案而起,甩下一句“妒婦”拂袖而去,有十餘日都住在前院書房。
旖景聽了究竟,起初還覺得生氣,忍不住責備道:“二姐夫也是,這成親纔多久,爲了個丫鬟竟和二姐鬧起彆扭來。”她私心裡其實也容不得通房侍妾,故而極爲同情二孃的處境。
二孃擡起淚眼迷離,一把握住旖景的手:“就是這話,我就看不慣他那紈絝習氣,自從聖上下令復行科舉,但凡稍知上進的,這些時日都勤讀苦修,指望着將來靠本事得個功名,他一點不知上進,整日裡就愛好去瓦子裡聽曲聽戲,追捧伶人,就算回了家,一頭扎進書房,也是與那騷蹄子鬼混。”
蘇漣卻蹙了眉,先瞪了一眼旖景,纔對二孃說道:“一碼歸一碼,二姑爺不上進你該規勸,但雪雁的事兒,不對可全在你身上。”
別說二孃怔了神,旖景也覺得詫異,只四娘輕輕一嘆。
蘇漣繼續說道:“我先說二孃錯在何處,其一,就算你佔着天大的理兒,也不該衝撞長嫂,四郎生母病逝,他長嫂掌着中饋,是內宅之主,俗話有說‘長兄爲父、長嫂爲母’,你若是上頭有婆婆,難道也會這般任性?再者你長嫂那人我還知道,最是大度賢良,你婆婆臥病在牀,兩年間是她衣不解帶榻前照顧,就說你大姑子,在夫家受了委屈,也是你長嫂出面替她轉寰,凡是認得她的,誰都說通情達理,絕不會爲難妯娌。”
吉祥看了看二孃,壯着膽子說道:“漣娘說得不錯,*奶往常待二孃極爲體貼照顧,原本也是怕雪雁礙眼,才暫時調開了她,就算二孃犯了性子,去*奶面前哭鬧,*奶也是好言相勸,說雪雁是太太從前定下的,多年來也算本份……又勸二孃,今後給不給雪雁名份,是由二孃決定……”
二孃尚且不甘:“那她怎麼不乾脆處置了那賤婢,什麼賢良大度,還不是裝模作樣!”
蘇漣更嚴肅了神色:“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我曉得你們這些丫頭,因看着咱們家的情況,都想着將來能一生一世一雙人,可這世道,男子納妾天經地義,爲的是子嗣繁榮,難道個個都能強迫夫君不納妾室不成?母親她從不曾強求這一條,也是曉得這事可遇而不可求,故而替咱們擇親時雖諸多考量,着重的是挑選德行端正、家風優良者,將來不至於不敬正妻,你們還年輕,又是新嫁,這時想的都是情深意長,殊不知夫妻之間,貴在相互尊重,你們嫁的都是貴族官宦之家,就算夫君不願納妾,家族尊長也會有壓力,二孃你婆母雖然病逝,別忘了族中還有族長,容不得你任性胡鬧。”
見除了四娘,二孃與旖景仍是不服,蘇漣深吸口氣:“若真容不得妾室,關鍵還在男子,只有他自己心甘情願、一心一意,也願意爲了你與家族壓力抗爭,纔有可能,我便問景丫頭,倘若將來,渢兒提出納妾,你難道會如二孃一般又哭又鬧,將人打賣?”
旖景咬牙思量了一番,沮喪地搖了搖頭。
蘇漣微鬆了口氣:“我不是要你們爲了個賢名兒,主動給夫君納妾,可事情得分境況不同,好比二孃,二姑爺與你成親時已經及冠,也就除了我們家,多數世家望族,在男子十五、六時就會備着好比雪雁那般的丫鬟,雖是奴婢,可也是條人命,沒得說人家沒有犯錯,就因主子屬意,到頭來失了清白,反而要被髮賣的理兒,她一個沒了清白的丫鬟,還能尋到什麼好歸宿,更別說發賣出去,豈非是把人往死路上逼?雪雁侍候二姑爺多年,兩人多少有些情份,但凡是有點良心的男子,也不會同意你無理取鬧,再者聽吉祥所說,周家並沒逼着這時納妾,甚至將來給不給名份全是你拿主意,就連這你都容不得,爲此還斥罵長嫂,也難怪二姑爺會生氣。”
二孃梗着脖子說道:“好比三叔,不就沒有納妾,還有大姐姐……憑什麼到我這兒就成了妒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