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楚王府,已經是申正,因着多嘴,被剝奪了隨從資格,無緣目睹傳說中才貌雙絕的蘇氏五娘,小廝晴空這一整日,活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般,一見世子爺迎面而來,垂頭喪氣地走了上前,稟報楚王的囑咐。
“王爺讓您回來後先去書房。”
虞渢睨了一眼晴空,略略一斜脣角,擡眸之間,卻見灰渡站在不遠處,便打發了晴空,只讓灰渡隨行。
路上,灰渡稟報了查得之事:“果然有人在打聽胡掌櫃的底細,正是衛國公府的宋大總管。”
顯然,這早已在虞渢的預料之中。
“如此一來,我大概知道銀釵都做了什麼,還有,她投井自絕的真相。”彷彿喃喃自語,虞渢卻放慢了步伐。
“既然注意到了春來樓,一定是銀釵告訴了那宋嬤嬤,有人在背後查她的底細。”這一點,灰渡也想到了。
“搖擺不定,人心不足,銀釵一方面想從我們手上謀求富貴,一方面又不放棄爭取蘇家表叔的憐惜,枉想着做豪門寵妾,她定是要脅了宋氏,讓她相助,不想那宋氏卻爲狠辣之輩,自然不會授人把柄,於是口頭上應付了她,卻在暗中佈下陷井,殺人滅口。”虞渢若有所思。
“不過銀釵這一死,唯一的線索也斷了,再難查明宋氏與銀釵一家有何糾葛,銀釵又捏着宋氏什麼了不得的把柄,以至被滅口,都是屬下無能。”灰渡很有些沮喪。
“有人自尋死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不過經此一事,至少確定了一點,那宋氏,的確是有些蹊蹺,並且手段狠辣,也不是全無收穫。”虞渢淡淡安慰。
其實他的心裡,已經有了更多的推斷。
田姓夫婦,一介佃農,原不該與宋氏有什麼瓜葛,可這麼些年來,宋氏都在暗暗關照着這一家人,宋氏絕不會是什麼恤弱憐貧的善者,由此說明一點,田姓夫婦定是爲宋氏做了什麼重要的事。
可一介農人,無權無財,又能做什麼呢?
遍查無因,虞渢也深感困惑。
只留意到一個細節——田家的長子七歲時夭折,而正是在同一年,宋輻入了國公府,不過多久,就被宋嬤嬤認爲養子,灰渡也打聽得,似乎正是田家長子夭折之後,宋氏對田家的“關照”就沒有那般頻繁了。
而那夭折之子,可巧與宋輻同歲!
田家長子夭折之時,銀釵尚未出世,按理就算有什麼隱情,銀釵應不知情。
也許正是因爲如此,宋氏起初才放心銀釵入國公府裡。
但銀釵分明是知道什麼的,否則也不敢尋去春來樓,以宋氏的密事,索要財富。
唯一的可能就是,當宋氏“關照”不周之後,田姓夫婦漸漸生出不滿,或者常在女兒面前抱怨,又或者爲了以防萬一,將宋氏的密事早告訴了女兒。
這麼一想,田姓夫婦死得糊塗,未必是真因爲什麼病症。
虞渢大膽推斷,田家那個夭折的長子,實際上就是宋氏的養子,衛國公府的宋大總管。
可宋氏爲了這麼一個人大廢周折,甚至不惜殺人滅口,又是爲了什麼?
數十年來,宋氏在大長公主身邊貼身侍候,她應當沒有機會瞞住衆人,生下什麼私生子來,那麼這個宋輻,究竟是什麼身份,才讓宋氏如此重視。
縱使銀釵已死,要證明這個假設,其實還有辦法……
虞渢默默思量,忽然駐足,招了灰渡近前,一場吩咐。
灰渡起初迷茫,似乎沒有聽明白虞渢的意思,略略想了一陣,神情就越發地疑惑起來,可一貫奉命不問的秉性,還是讓他忍住了嘴邊的疑問,只果斷稱諾。
一路密談,不足一刻,就到了楚王的書房。
見了世子,兩個婢女悄無聲息地打了簾子,自從楚王妃薨逝,楚王便常在書房起居,身邊的侍婢,都是挑的老實本份、沉默寡言之人。
虞渢入內,一眼瞧見楚王身着黯藍常袍,雙手負於身後,立在窗前,已漸往西的斜陽,照在他的鬢角,絲絲銀白已經掩示不住,人未老,發已蒼,面向蒼穹的背影,顯得那般孤寂。
虞渢心裡微微一陣酸澀,一揖:“父王。”
遠遊的思緒,彷彿才悠然迴轉,楚王轉身,看着面前玉樹臨風的兒子,那極肖亡妻的眉眼,有澀然的淚意飛掠而過,又極速地沒於眼底。
父子兩落坐,便有婢女捧上熱茶。
“今日,你可曾見過蘇氏大娘?”楚王問。
看*過昨日的一場談話,父親的心裡,還是沒有放棄與衛國公府聯姻的打算。
虞渢略垂了眸,隱藏着其中晦澀的情緒:“兒子已經與姑祖母明言,不願連累辰妹妹犯險。”
沉默良久,楚王方纔一嘆:“你若不願,爲父強求無用,可是你已年滿十六,婚姻之事,也拖延不得太長,尤其當你‘痊癒’……爲父實在是想不到,有誰比蘇氏大娘更爲適合。”
“可隱憂不去,兒子不願讓將來的妻子生活在危險當中。”虞渢雖語音平靜,不過態度甚是堅定。
楚王一怔,想到當初,若非自己疏忽,王妃也不會遭人毒手,如果更堅決一些,徹底地拒絕了納妾,可能江氏也不會懷恨,遭人利用。
一種銳痛,仿若誰的手掌,狠狠握緊了他的心房。
於是,有些僵硬地扭轉了話題:“我知道魏淵的確是文才出衆,又是暗藏抱負之人,是你至交,足可信賴,但他到底是一個文士,寧海情勢頗爲兇險,也不知他究竟能不能應付。”
“父王不知,其實魏師兄還精通刑律,又是謹慎細緻之人,由他去暗察寧海一案最是合適,他早有浪子之名,世人都曉他灑脫不羈,不會有人戒備他這次寧海之行,再說父王已經安排了天察衛暗中保護,從旁協助,相信魏師兄定能不負使命。”虞渢顯然對師兄的能力極爲信任,這才推薦了他擔任這個至關大局的密令。
父子倆就着寧海的時局,分析商量了一通,不覺又到了霞色滿天之時,想到兒子回府,還沒有去問候老王妃,楚王這才結束了談話。
當虞渢從書房出來,只見青牆烏瓦,碧樹瓊花,無不籠於豔色煙光裡,一陣風急,卷得牆內海棠殷紅彌亂。
目睹着落紅飄灑半空,隨風越牆而去,虞渢喃喃輕語:“送春何必凝噎語,繽紛出青牆,四海任飄零。”微微一笑間,脣角半溫柔,清眸裡彷彿一滴墨染,剎時幽深。
綠卿苑,下人們居住的抱廈之內,幾個丫鬟如衆星拱月一般,圍着冬雨坐下,小聲議論着今日的那場謝師宴,當然,能引得她們滿面嬌紅,興奮得喋喋不休的,還是對門楚王府風度不凡的世子。
“我是聽茶點房的紫鵑姐姐說的,她今日不是就近侍候嗎,親眼目睹了世子殿下的風采,虞二郎我們常見,已經覺得英武俊朗了吧,可這位楚王世子,卻比他更是英俊。”
“不是說楚王世子有不足之症麼?”
“下午時我去鏡池邊,遠遠看了一眼,世子雖說瘦弱了些,卻也沒傳言那般羸弱,怎麼看也不像……短壽之人。”一個丫鬟癡癡傻傻的,邊說邊搖着頭,彷彿只要說服了自己,楚王世子就能平安無虞一般。
冬雨聽着這些議論,只微笑不語,暗忖着任是楚王世子如何,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又哪裡比得上風華正茂,那般溫暖俊朗的虞二郎?這些沒有見地的丫鬟,也不知道興奮個什麼勁兒,就算楚王世子有仙人之姿,也不是她們這等下賤奴婢能肖想的。
忽然有小丫鬟挑了簾子,伸了個頭進來:“櫻桃姐姐呢?”
櫻桃嫌這些丫鬟聒躁,早就避而遠之。
冬雨心中一動:“想是去了荷塘榭尋清靜了吧,可是五娘找她?”
“正是呢,讓她去屋子裡侍候用膳。”小丫鬟說了這句,就摞了簾子。
於是,一堆的丫鬟面面相覷,一時都沒了心情議論高高在上的王孫公子。
“一連兩天,五娘常找櫻桃去侍候,對她竟比夏雲還要親近。”
“櫻桃可真是交了好運,得了主子的信重。”有人羨慕不已。
也有些心眼多的,偷偷打量冬雨,不是說五娘視宋嬤嬤的孫女兒非同一般嗎,才一進來,就得了賜名兒,怎麼瞧着這會子櫻桃反而越過了她去?
可有了鶯聲的教訓在前,凡是有腦子的,也知道不能妄議事非,宋嬤嬤再是如何勢大,可五娘纔是綠卿苑的主子,雖然冬雨是值得討好,可也不能只爲了討好她,就得罪了五娘看重之人。
這時候的冬雨,心裡的確也不是滋味,她進來也有些時候了,五娘對她雖不說苛待,可實在也算不得親近,有時她存心討巧,五娘也是不冷不熱的,反而是那個整日板着副棺材臉的櫻桃,不知怎麼就得了主子的歡心。
這麼下去,等櫻桃再討好了五娘,將來春暮就算出去了,可能也輪不到自己晉等。
一想到櫻桃成了一等丫鬟,有資格對自己頤指氣使,冬雨便覺得心急火燎,更不耐與這些丫鬟閒聊,想了一想,乾脆去了夏雲的屋子。
夏雲是與春暮住在一處,可春暮幾個一等丫鬟,都在屋子裡侍候,唯有夏雲,除了還管着五孃的四季衣裳、釵環首飾,已經有些日子不能近主子的身邊。
這時候,夏雲正坐在窗前,仔仔細細地繡着允諾要送給冬雨的絹帕。
瞧見冬雨進來,夏雲頓時喜笑顏開,又是拉她上炕,又是忙着沏茶,忙不迭地把絹帕上的梅花兒拿給冬雨瞧,問冬雨是不是喜歡,再繡上一隻喜鵲站在枝頭好不好,殷勤得團團轉。
冬雨耐着性子,與夏雲寒喧了一場,方纔壓低了聲兒,附在她耳畔說道:“姐姐可得仔細些,你是一等丫鬟,可五娘這段時日卻不讓你近身,反而是那櫻桃,常在五娘身邊侍候呢。”
夏雲一怔,頗有些無可奈何:“五娘一直對我就不甚親近。”
“我是好心,才提醒一句姐姐,長此以往,櫻桃遲早就得把你擠走,取代了你。”冬雨十分嚴肅。
夏雲卻並不爲此着慌:“又有什麼區別,橫豎都是爲奴爲婢。”
這人,也太不中用了一些,簡直沒有半分爭強好勝的心思,冬雨恨鐵不成鋼,把宋嬤嬤交待的話全拋在腦後:“我知道姐姐志不在此,可有的事兒,沒有讓你白佔便宜的理兒,我且問你,你是不是果真想嫁給我表哥?”
兜兜轉轉,話到了今天才總算挑明,夏雲心裡狂跳,把那絹帕緊緊一拽:“我在國公府無依無靠,只要宋嬤嬤看得起我,願意爲牛爲馬……”
就你這樣,當真是妄想!冬雨心中鄙夷,面上自是不露:“我直話直說,姐姐可別犯惱。”
夏雲緊張不已,連連頷首。
“你也知道,我祖母當時看上春暮,一是因爲她穩重賢惠,更重要的也是她頗得主子信重,雖說是奴婢,可主子恩典下來,脫了奴籍也簡單,而姐姐你……性情雖好,可是太過懦弱,五娘待你也不親近,家裡又沒個依靠……我表哥雖是頑劣了些,到底是官家子,這正妻之位……”
夏雲心裡重重一沉,臉上就掩示不住地沮喪。
冬雨卻是話鋒一轉:“不過姐姐若甘居妾室,卻也容易。”
這簡直就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夏雲一時悲喜交加,控制不了臉上的情緒,似哭又似笑,那模樣落在冬雨的眼裡,心裡又是一陣鄙夷,卻強裝笑顏:“雖是妾室,可有了我祖母的照顧,實在比爲奴爲婢強些。”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夏雲顫抖着嘴脣,心裡堵着好多誓言,恨不得一股腦地說出口,冬雨卻不願聽她那些感恩戴德,當牛作馬的虛話兒,挑明瞭說:“你也知道,春暮不識擡舉,別說祖母,我也是氣着她的,我來這綠卿苑,可不甘居於她的下面,你如果有法子整治了她,將來自有個前程。”
想不勞而獲,哪有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夏雲又是一怔,她若有這般本事,又怎麼會高不成低不就?
可這到手的機會,實在不甘白白放過……
絞盡腦汁地想了一陣,好不容易纔想到個法子:“早些年,春暮憐我孤苦,年節得了假,好幾次邀我去她家裡……有個後生,家就住在榕樹街,彷彿是學着旁人養鬥雞的,對春暮似乎有些心思……有次還堵了春暮,用言語調戲……”
“你可記得那人姓甚名誰?”冬雨眼中一亮,一條毒計,漸漸醞釀。
“好像姓馬,我聽春暮喚他做馬二。”
冬雨略略思索,附脣上去,好一通耳語。
夏雲聽後,面色蒼白,隔了許久,才勉強點了點頭:“這法子我可以一試,不過……萬一事漏,那我……”
“你放心,被那等胡攪蠻纏的無賴混上,太夫人再怎麼也容不下春暮留在府裡,再說,萬一事漏……你就承認了下來,國公夫人仁慈,不會因爲丫鬟間的私怨就要了你的性命,到時你只要認錯,自求出府,你別擔心,我祖母自然會保你周全,送你去寧海。”冬雨又是一番勸說,輕而易舉地就讓夏雲堅定了決心。
一計既成,當然立即就告訴了宋嬤嬤。
宋嬤嬤大驚失色:“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大的主意,不與我先商量一下。”
“祖母……事情有變故,若是再等下去,就算能讓春暮出府,說不定也該櫻桃晉等!我看她很得五娘心意,日後必成我威脅,若是這計成了,皆大歡喜,若是不成,橫豎有夏雲背黑鍋,不過一個妾室,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表哥也不吃虧,再說春暮與她都去了,一等丫鬟就有兩個空缺,豈非更有把握,祖母放心,只要我晉了等,必能哄得主子歡心。”冬雨信心十足:“可若是拖延下去,讓櫻桃得了五娘重用,事情只怕就要廢些周折了。”
宋嬤嬤不以爲意:“五娘還小,一時覺得櫻桃投契並不足懼,再說這丫鬟晉等的事,還得國公夫人與太夫人說了纔算,你這麼沉不住氣……”唉,到底孫女兒年紀小,謹慎不足。
她卻不知,自從冬雨今晨見了虞洲,又聯想到自己的將來,哪裡還穩得住心,巴不得立即就哄得五孃的信任。
至少冬雨覺得,虞二郎與五娘青梅竹馬,雖說不是皇子,怎麼也是個宗親王孫,身份也算尊貴,再過兩年,他們情投意合了,太夫人這麼疼五娘,必然也願意五娘遂心。
將來虞二郎,極有可能是五孃的夫婿。
那麼……
只要得了五孃的信任,陪嫁過去,憑着溫柔小意與樣貌出衆,不怕得不到虞二郎的寵愛。
一想到這裡,冬雨就是一番面紅心熱,只恨不得那天早日來臨。
當然要一力爭取:“祖母,這事情由夏雲出手,我們不干涉,就算她將來害怕,交待了出來,沒憑沒據的也奈何不了我們,反而還能賴她狡言污篾,她一個無依無靠的賤婢,還不任由我們發落,再說依我看來,她是鐵了心的要巴結咱們,給官家子做妾呢,爲了自己,她也不敢說實話,這百利而無一害的事,豈不當爲?”
倒是這番話,說得宋嬤嬤動了心,她不是能忍之人,春暮早成了她的骨中刺,眼中釘,不過顧忌着大長公主,才暫時隱忍,既然夏雲送上了門,不用白不用。
宋嬤嬤終於在冬雨的殷切盼望下,重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