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當初,得知將娶平民爲妻,蘇軻並未因此不滿,也沒有對利氏排斥。
皆因爲記得與她初見,那雙怯生生的清亮明眸,一眼就能讓人看得徹底,沒有陰晦與計較,只有乾淨純粹,就像山澗清泉一般。
她與那些貴女不同,整個人都籠罩在怯弱與卑微的光影裡,讓人心生憐惜。
他是想保護好她,與他生兒育女,攜手共老,再不會生活在怯弱與卑微裡。
可是後來,怎麼漸漸就忘卻了起初的心意,並且從不曾體會她之所以變得那麼刁蠻任性,全是出於自卑。
在這富貴鄉里,她是一個外來人,也許任何一個冷眼,一句嘲諷,都會提醒她如今的一切,原本不應屬於她的生活。
他怎麼就從沒發現她的跋扈背後,是擔驚受怕着失去。
蘇軻愣怔了一刻,這纔看向陳氏,這個成他妾室數載,卻連正眼都不曾一顧的女子,神情微有緩和,但戒備仍然殘留,故而語氣裡,委實沒有半分暖意:“你今日這一番話,究竟是何用意?”
陳氏淡淡一笑:“婢妾若說,這幾年在國公府裡是婢妾此生最安樂的生活,二爺只怕不信。”
“可的確如此,婢妾原本只是商賈蓄養之婢,能看到的將來,就是被人當作謀求利益隨意可以轉手的一個玩物而已,有幸進了國公府,雖不曾得二爺眷顧,卻因着有夫人維護,過了幾年衣食無憂,又不受折辱的生活,已是心滿意足……婢妾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求太多,唯願將來生活能自給自足,不受污辱嘲笑,不受飢寒交迫……婢妾懇請二爺,送婢妾去府下田莊,今後依靠一己之力,也能豐衣足食。”
陳氏斬釘截鐵地說出了長久以來盤旋心間的願望,長跪在地。
她從不奢求男子的寵愛,更沒有肖想過會得到矢志不移的愛慕,這些對她來說太過奢侈,她求的無非如此,有朝一日,能自食其力,活在這個世間,不僅僅是一個玩物或者附屬,也許受不到別人的尊重,起碼自己不會輕視自己。
這一個夜晚,陳氏離開之後,蘇軻終於回了滄浪苑。
值夜的丫鬟聽見了屋子裡利氏輕聲哽咽,與二爺溫言安慰的低沉語音。
次日,蘇軻與利氏一同去遠瑛堂問安,這樣一副情景,讓內宅下人們無不嘖舌,就連大長公主也甚是疑惑,只見他夫妻二人和好如初,倒也覺得安慰。
蘇軻提起了陳氏自請求去一事:“依兒子看來,她應當真心如此,她出身孤苦,原本不易,難得的是竟有這般自珍自愛的心性,便與夫人商量着,不如干脆賜她一處田宅,助她立個女戶,脫了賤籍,將來婚嫁也能順暢一些。”
大長公主思忖一陣,甚覺不妥,還是否定了蘇軻的提議:“你們原本是爲陳氏打算,可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就算立了女戶,也難保不會受不懷好意之人欺凌,還不如先讓她脫了賤籍,暫且安居在咱們底下的莊子裡,待將來尋到合適穩妥的人家,等她有了庇護,再賜給她田宅。”
於是這事就此有了定論,只有些下人議論起來,未免有些驚疑,不乏說利氏過河拆橋的,倒是三夫人許氏聞言後,暗暗頷首,贊陳姨娘當真是個難得的明白人,又聽說四娘在陳氏臨行之前,特意送了她一些綢緞錢銀,雖嘴上沒說什麼,卻叮囑七娘:“往後要多與你四姐、五姐親近,別成日裡就領着你三弟四弟瞎鬧,跟個野丫頭似的。”
晚間與三爺提起二房的這一場風波,又讚了一番四娘與旖景:“還是四丫頭明理,若不是她屢屢勸着二嫂,指不定二嫂真能受了蠱惑,做出無法挽回的事兒來,還有五丫頭,小小年紀,竟這般細緻,不過是兩件小事,若換作了我,只怕也不會經心,她卻能察覺出蹊蹺來,先稟了長輩,布了個陷井只等兇手一腳踩進去,如此心智,可惜了生作女兒身。”
一聽許氏提起二房,蘇轢方纔重重地拍了拍額頭,疊聲抱怨忙昏了頭,竟忘記了二哥早前囑咐之事:“是二孃的親事,二哥看中了周家。”
“是三姐的夫家?”許氏問。
許氏一母同胞的三姐,嫁的是前朝遺貴周家,雖是世家,可在大隆卻並不顯赫,眼下許氏的三姐夫不過任着個禮部主事,已經算是周家官職最高者,儘管如此,望族的根底始終還是在的,倒也不會委屈了二孃。
見蘇轢頷首,許氏卻有些爲難:“書兒雖說不錯,可三姐的性情我是深知的,有些挑剔,又太過計較,只怕二孃成了她的兒媳,將來免不得爭執,若是四娘,就完全沒有這層擔憂。”
蘇轢笑道:“二哥也知道二孃的性情,提的並不是書兒,而是姐夫兄長家的四郎。”
許氏便明白過來,周家長房的四郎今年十九,母親卻已在三年前因病亡故了,四郎性情甚是溫和,上頭又不會有婆婆,倒與二孃最合適不過,也就答應了下來,尋個機會先與三姐知會一聲,讓她從中撮合。
又說旖景,通幽庭的命案雖已真相大白,她想來卻始終有些不安,不知那個胡大夫的診斷是否有蹊蹺,並沒有讓三順停止盯梢。
這日旖景才用了午膳,夏柯就急急忙忙地掀了簾子進來,旖景見她臉上盡是自責,心中就是一緊。
原來早先,夏柯的娘來了綠卿苑,說三順有要事稟報,這會子正在馬場,夏柯不好打擾主子用餐,自己先去見了哥哥,才得知了那麼一件事情。
“哥哥連稱是因他疏忽,只顧盯着宋管家,也不料宋管家與那個什麼落魄寒士來往會有什麼蹊蹺,若非今日去胡大夫的診所外,瞧見那人找了上門,也不疑宋管家是通過他與胡大夫聯絡。”夏柯甚是沮喪。
旖景細細一問,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三順自從得了她囑咐,一邊讓臘梅留意着宋嬤嬤,自己只盯着宋管家,倒發現宋輻常與一些市井之人來往,閒睱時耍錢飲酒,其中就有一個人稱孫落魄的。
這人大概而立之年,並不曾娶妻,據說是從嶺南來的錦陽,因自認爲有些本事,就想投到公候府上做個幕僚,卻屢屢被拒——這孫落魄首選就是衛國公府,帖子遞了幾次,衛國公也見過他,大概是認爲孫落魄並無什麼實幹,只有一張吹噓得天花亂墜的嘴,便只給了他二十兩盤纏錢,就此打發。
這孫落魄尚且不甘,還想走些旁門左道,就結識了宋輻。
但自然沒有什麼結果,一來二去只與宋輻成了酒肉損友。
孫落魄投靠無門,卻不願離開錦陽,在宋輻的“資助”下,暫時在外城的市坊憑了間屋子棲身,有時替人寫寫狀子、書信賺幾個餬口錢。
宋輻有時候會請他飲酒吃肉,江湖感情十分牢靠。
三順打聽清楚這些,並不曾察覺有什麼蹊蹺。
哪知今日去詢問他安排在胡大夫診所周遭的乞兒時,正巧見那孫落魄進了診所。
一問之下,乞兒們才說這人來過兩、三回,因他們並不識得,且當作是尋醫問病的人,纔沒有反饋。
“五娘,您說這個孫落魄,是不是得了宋管家的指使?”夏柯很是過意不去,心想若早些發現蹊蹺之處,也許嬋娟就不會喪命,眉姨娘腹中胎兒也不至小產了。
“這會子只怕難以證實了。”旖景長嘆一聲:“就算宋嬤嬤當真買通了胡大夫,讓他故意誤診,眉姨娘卻已經小產,再也無法查實。”
那胡大夫也不會那麼愚笨,自毀前途,交待他“誤診”的事。
但旖景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囑咐夏柯:“快告訴三順,讓他想辦法帶那當鋪掌櫃見孫落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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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便是——
當日帶着畫樣尋去當鋪贖走旖辰那枚蘭花簪的人,正是這個孫落魄!
事情已經毋庸置疑了,定是宋輻遣孫落魄買通了胡大夫,讓他做出眉氏終會小產的診斷,於是宋嬤嬤不廢吹灰之力,也並沒有當面挑撥,就讓眉氏心神大亂,最終,走出了那麼一步殺人污陷!
宋嬤嬤這一招,不會落下半點把柄,並險些達成了目的。
而且,蘭花簪既然最終落到三皇子手中,也說明宋嬤嬤與三皇子應有聯繫……
這一個認知,讓旖景震驚。
宋嬤嬤的惡意與能力,已經超出她的理解,也讓她追悔莫及。
還是低估了對手,明知宋嬤嬤的惡意並非僅僅針對自己,只因此時不能將她置之死地,又想查明宋嬤嬤的根底蹊蹺,才一直隱忍。
旖景忍不住重重擊了一下書案,咬牙不已。
祖母曾經說過,與宋嬤嬤共歷生死,從來不曾將她看作下人奴僕,正是因爲如此,旖景才以爲要將宋嬤嬤置之死地,僅僅證明銀釵之死是她背後指使還遠遠不夠。
雖然,臘梅已經發現八孃的那位跟着張姨娘去了田莊的乳母,曾尋過宋嬤嬤數回,並冒險聽得,原來蔣嬤嬤的一雙子女,眼下竟然在寧海宋家。
難怪蔣嬤嬤會行此險事,都是爲了子女的安危。
旖景起初打算,或者可以設計讓蔣嬤嬤的子女脫險,她本人雖沒有能力,卻能委託給杜宇娘行事,當先將人質掌握在自己手中,再脅迫蔣嬤嬤坦誠實情……
但如此一來,祖母雖能識穿宋嬤嬤的嘴臉,再不會信任,卻大有可能因着舊情,恕她一條性命,宋嬤嬤一旦離開錦陽,返回寧海,有家族庇護,旖景就再也不能奪她性命。
而宋嬤嬤身後的那些蹊蹺,因爲什麼對國公府心懷惡意,只怕也難以查明。
旖景不甘,也委實認爲讓宋嬤嬤全身而退,未必不是隱患。
幾經猶豫之下,才決定要暫且隱忍。
可是正因爲她的一念之差,導致嬋娟無辜喪命,與眉姨娘的小產。
千防萬防,終究還是沒有保住二叔的子嗣,這讓旖景十分愧疚。
而更讓她擔心的是,若祖母對宋嬤嬤還不設防,只怕還會有更多的禍事。
可是要怎麼做,才能讓宋嬤嬤得到應該的下場,徹底除掉這個禍害。
不等旖景想出辦法,卻再有一個“噩耗”傳來——
建寧候府黃氏五娘患疾,經太醫診斷,竟然是痘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