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雖歇,尚無晴照,御書房裡稍顯黯沉,而隨着天子沉聲冷言那短短六字後,御書房裡一時沉寂,唯有牆角滴漏的脆響,分外顯然。
“衆卿可有異議?”數十息後,天子再問。
先說決意,那就是要乾綱獨斷,於是接下來的這一句話就並非商量,而是讓四位重臣表明態度。
“臣,謹遵聖意。”率先表態的是楚王,在他之後,另三人才齊聲附和,早有心裡準備的幾人,當然不會有任何異議。
天子面色微霽,這才一舉手臂:“衆卿平身,賜坐。”
既要廢儲,當然得立新儲,沒有衛國公府與楚王府的支持,新儲難穩東宮。天子自知時日無多,已經不及等待新興勢力壯大,一定要讓兩府表明態度,要讓他們明白聖意,並堅定不移地輔佐儲君。
“朕登基次年,即冊東宮,轉眼十載,也曾對太子飽懷期望,請名儒賢臣輔佐東宮,允太子問政議政,着力於大隆帝位當賢明爲繼,纔是國安政和之本,歷經數載教導,太子於政事卻顯無爲,又兼生性懦弱……廢太子妃甄氏有失賢德,禍及皇嗣,以至東宮諸妃胎孕不保,後罪行敗露,朕允甄氏請退,幽禁別宮,太子卻執迷不悟,至此醉生夢死,荒廢政務,一國之君怎能執着私情而忘國政民生?太子屢教不改,尚與廢妃暗通私信,竟允諾她將來統御後宮,置君父之令不顧,不賢不孝,此乃一罪。”
“更有朕改革官制復興科舉之政,意在爲國政興旺廣納賢才,太子竟授意中書斷事孔執尚買通禮部閱卷官員張泰舞蔽,授予親党進士功名,枉法循私,又乃一罪。”
“太子無才無德,妄顧禮法國律,雖爲嫡長實非賢明,不堪重任,朕,心灰意冷。”
“父祖千難萬險才創下大隆基業,朕實不能將江山國政交予太子承繼。”
天子於寶座之上,掃了一眼垂眸肅色的四位信臣:“故而,朕決意廢嫡長而立賢明,但此意一旦公詔,必引爭議政鬥,四位愛卿,朕是想聽你們有何見解。”
表明態度尚且不夠,天子是要讓衆人出謀劃策。
幾人私下早有商議,稱令遵奉之餘,自然也提出了廢儲之議當準備萬全後方能說服百官,而爲免儲位空懸,引諸皇子及衆多勢力爭執不下,在廢儲之前,需得擇定新儲。
句句正合聖心。
天子心中雖早有定意,卻也不能直說自己已生偏向,而是贊同先不於朝會公議,暗暗考較幾位皇子,當擇定“賢明”再行廢儲之議。
“衛國公與楚王府是朕親信之臣,此回廢立,朕必須倚仗兩府助力,朝議之前,衆愛卿謹記不可張揚。”
初步目的達到,天子也如釋重負,君臣一心,才能保證廢立能得順利,最大可能避免內亂,引發腥風血雨。
可若是障礙太過堅固,天子當然不會心慈手軟。
最後,天子單獨留下虞渢密談。
“遠揚今日略顯沉默,這時只有我叔侄二人,你有話直說無忌。”
這番親近的姿態,反而讓虞渢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是否並不贊成廢儲。”天子再問。
“下臣以爲,聖上決意廢儲實在聖明。”虞渢起身作答。
天子輕輕一笑,乾脆離了御案寶座,攜了虞渢到隔屏裡的一處爲休憩設置的牀榻,天子先落坐一側,示意虞渢與他隔案而坐:“這時我不當你是臣子,只當你是一貫疼愛的侄兒,遠揚也別當我是君帝,算來……已經有十多年了,你再未稱呼我爲堂叔,今日咱們叔侄不需拘守君臣之禮,這也是聖令。”
話說到這個程度,已經不容虞渢拒絕,只好躬身一禮,笑稱一句“叔父”。
他早準備的那些話,也到了時候與天子坦誠,所以即使要擔揣測聖意的風險,也必須爭取一條後路。
“正如叔父所言,太子溫弱無爲,將來若登帝位,極易被信臣左右而不利國之大計,叔父莫怪侄兒大膽妄測,叔父行官制改革,是爲將來君帝培養新興勢力,壓制舊貴族攬權結黨,這也是有利國政民生之利政,爲開創清明之治打下基礎,不過復興科舉只是首步,決非根本。”
這話讓天子眉心一蹙,眼中卻忽迸光華,眼角微微一咪:“遠揚以爲,什麼纔是根本?”
“根本是改革軍制,遏制勳貴權勢,才能使君權真正大統,簡而言之,即是廢除統軍之將世襲,即使要用勳貴鎮守關隘,也當由朝廷統管號令,細化軍職,統軍、調軍兩權分離,將不專軍、軍不私將,最大限度保證君帝控制軍隊,而非眼下……君權多少會受勳貴掣肘。”
天子萬萬沒想到他這一示親近不拘禮制,竟引出虞渢這麼一番肺腑之言,忍不住高挑眉梢:“真沒想到……遠揚可知,一旦施行軍制改革,你的岳家衛國公府也將權勢大減,就連楚王府……沒了世襲舊部武將鞏固權勢,也是聲威削薄。”
“身爲臣子,原應效忠君國,無論楚王府抑或衛國公府,都不會只爲自身權勢而不計君臣之義,前數歷朝歷代,當天下安定,軍權必須爲君帝掌握,才能保證國泰民安,否則勳貴手中太多持仗,在地方自成一勢,若心懷跋扈不仁必定禍國殃民,金逆之亂,即爲現行軍制之禍。”虞渢毫不諱言:“倘若衛國公府與楚王府只因一己之私,而視君國隱患不顧,與金逆何異?更愧爲聖上信重之臣,有負三朝君帝之天恩。”
虞渢說話之時,坦然直視天子,並沒留意皇帝置於膝上的手掌已經牢牢握緊。
十餘息後,天子方纔舉臂,重重拍了兩下虞渢的肩頭:“不愧我虞姓子孫,遠揚……果然不錯。”卻忽而話題一轉:“你既然看得這麼通透,對將來儲君可有見解?”見虞渢想要起身,天子摁牢他的肩頭:“別說那些不敢妄測的虛話,你是宗室子弟,將來大隆帝君離不開你的輔佐,改革軍制不在一朝一夕,這事比官制革新來得更爲艱險,時不待我,將來只能依靠你們。”
虞渢敏銳地察覺到天子語意裡略微的淒冷與遺憾,心中往下一沉,指掌也是一握,隔了數息才說道:“若要改革軍制君權大統,在位帝君必須堅韌果決,既具雷行鐵腕,又懷賢明之志……以侄子看來,三、四兩位皇子皆具帝君之質,不過……四殿下妻族是秦氏,只怕將來……秦家不甘大權旁落。”
“福王爲何不在考慮?”天子神情越發溫和,因爲虞渢剛纔所言,已經點明三皇子更加適合。
“福王心懷寬仁,若已是太平之治,內憂外患皆無,福王可爲守成之君,可要施改政之舉,福王不具果斷堅決。福王從無爲君之心,與世無爭,謀斷也有不足。”
天子輕笑:“倘若是四郎繼位,必會親近外戚,說不定朕的官制改革就會成爲一着廢棋,秦家倒是不會放過打壓勳貴的盤算,可他前朝世家不抑,一昧遏制勳貴,權勢失衡,必引禍亂,四郎走錯了第一步,再難控制局面。”
“叔父聖明。”
“你想得不錯,我更偏重三郎,以他的智計,不會受外戚掣肘。”天子忽然肅色:“遠揚,你心裡可有顧忌?”
虞渢這回毫不猶豫就站了起來,掠袍跪地:“下臣是有顧忌,故,下臣雖有忠心願輔聖上改革軍制,但爲保全家人,斗膽懇求聖上賜一恩旨。”
到底是什麼樣的顧忌,君臣之間心知肚明。
故而天子不問,只說一句:“你但說無妨。”
“下臣懇請恩旨,允楚王府擇時赴藩。”
擇時……天子又是一笑:“好,朕答應你,會先賜一旨,若楚王自請赴藩,必允。”
虞渢心下一鬆:“下臣叩謝天恩。”
卻引來天子一嘆:“三郎那性子,有時也太偏執了些,遠揚,朕允你所請,你也要應朕之令,將來盡心輔佐三郎,助他改革軍制,給我虞姓治下的大隆江山一個國泰民安繁榮昌盛的清平治世。”
——
從乾明宮的御書房出來,虞渢迎面遇上身披烏錦雪領斗篷,意氣風發的某皇子。
見禮之後,三皇子先是一笑:“遠揚這是面聖出來?”
“殿下是正要面聖?”虞渢不答反問。
一問一答皆是廢話,若不是面聖,誰沒事往乾明宮折騰。
“早朝之後我正要去趟順天府,就得了聖詔。”三皇子握拳於脣邊輕咳一聲,一把拉了虞渢避去一旁:“我心裡七上八下的,遠揚好歹言語一聲,聖上是怒是喜。”
虞渢:……
三皇子摁着眉頭:“莫不是又要逼婚吧……”
虞閣部心裡猛地竄起股子“惡念”,好容易才遏制住:“以我看來,聖上倒沒有怒意,殿下快請吧。”
三皇子眉開眼笑,似乎真像畏懼嚴父訓斥一般,得知父親心情不錯才如釋重負,拍了拍虞渢的肩頭,這才大步進了宮門。
虞渢走出幾步,頓足,卻不曾回望,眉頭漸漸蹙緊。
直到今日,一切的推測已得證實,可聖上心急如此,竟然未有動作而就替三皇子固勢,再兼着剛纔那句“時不待我”的話,和隱隱的悽哀憾色……他忽然意識到一點,天子既早有偏愛之心,上一世也當如此。
那一世太子遇刺,天子不久即重病難起,世人皆以爲傷痛太過……天子英明果決,既早動廢儲之心,就算因太子之死心懷哀痛,似乎也不該爲此病重。
難道說聖上龍體有危……
虞渢的步伐就沉重下來,他是當真希望“深不可測”的三皇子能着眼大局,不負天子重望,好好當一個賢明鐵腕的治世之君,穩固大隆國政。
可他這時的心情,分明難以安定,甚至前所未有的忐忑。
虞渢不信三皇子直到這時,還絲毫不察聖上的側重與期望……可倘若那一世,聖心一如眼下,何故太子會遇刺身亡?
虞渢忽然想起旖景從前轉述三皇子的話,大位與復仇,他一個不想放棄。
而最痛快的事,無非是親手弒殺太子,卻反而讓皇后竭力輔佐他這個兇手登位。
當大權在握,告之皇后太子死於誰手,看着皇后痛不欲生悔不當初咬牙切齒的模樣……方纔足以解恨。
虞閣部腳下再是一慢,這回轉身看向乾明宮。
三皇子殿下,我能拜託您別再瞎折騰了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