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江薇在“激將*”作用下,“勉爲其難”地收下了旖景的好茶好酒之後,內心裡始終還是有些負擔的,自打從香河歸來,躊躇了半月,再告與不告之間猶豫遲疑,終於在這一日拿定了主意——做人要誠實,不能因爲那些小恩小惠,就同流合污,欺瞞世子。
故而,虞渢這日纔在凌霄閣,被虞洲隱晦地“提醒”了他與旖景的“深情厚誼”,歸來之後,就接到了江薇的“小狀”。
“那日世子前腳才走,三殿下便去了田莊。”
……
“世子,我沒有旁的意思,只遠遠看着,三殿下與五娘交談甚歡,很爲世子不值。”
……
一旁的羅紋急得險些忍不住跳腳——阿薇也太……這話就這麼直通通地說了出來,豈不成了議人是非?世子不會埋怨阿薇背後小人吧。
虞渢看着江薇義正言辭地模樣,一聲暗歎——旖景要籠絡阿薇,報她的救命之恩,的確大有難度。卻微笑着看向羅紋:“日頭太盛,一路回來,實在口乾舌躁。”
羅紋醒悟過來,世子是要“清場”,甚是擔憂地看了一眼江薇,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世子,我對五娘直說,要將這事轉告於您,看她並不在意。”江薇又再加上一句。
虞渢總算是嘆息了出來:“阿薇,多謝你提醒。”
就這麼一句話,讓江薇怔在當場,心底酸澀晦悶的情緒一陣翻涌,瞬息漲溼了眼角。
他說多謝,便是承認了……
毫不晦言,對那人的傾心。
虞渢看向軒窗,微微側面,並不正視江薇的傷懷:“阿薇,有件事我沒告訴你,其實數月之前,我與江漢見了一面,就在錦陽。”
……
“他對你放心不下,託付我要保你平安。”
江薇心中一顫,即使明知他若認同,不過因爲責任,可是她還是期待着。
“阿薇,我視你如安然並無區別,必會保你平安。”
安然,是他的妹妹……
這麼多年,這是他最直接地告訴,清清白白地就將他們之間區分,涇渭分明。
他一直知道的吧,她的情意,視他怎如兄長?
“我知道我出身卑微。”哀痛與不甘,讓江薇只說出這麼一句話,就哽住了喉嚨。
她不敢看他向着金陽的側面,只垂眸盯着自己無措糾纏的手指,指尖上,從哪裡沾染了一滴溼潤?
“人品好壞,與出身無關。”她聽見他依然冷靜,有如玉叩的嗓音,還是那般溫暖清越:“阿薇,你很好,是我只能做到如此。”
是了,很早以前他就說過,人心不能勉強,她還記得當時他滿是蒼涼與惘然的目光,看向空谷霧色裡綽約的山脈,她甚是不解那蒼涼的來源,怎能設想,那一句話,最終落在了她的身上。
促不及防,就在今日。
江薇慌張地離開,彷彿如此,這一切就不曾發生,她依然能像從前一樣,懵懂地留在他的身旁,心懷期待。
竹簾亂晃,倉促的步伐有如一路嘆息。
羅紋從水廳裡,託着茶盞過來,剛巧目送了江薇慌張遠去的背影,半響,才重重嘆了一聲——就連是她,也瞧出了世子待蘇五孃的非同旁人,而兩人無論身份,還是才貌,恰如天作之合,起初她尚且以爲,世子不會對旁的女子動心,唯有阿薇,時常接觸,算是最親近了。
可惜,身份上到底還是差得太遠。
但將來,蘇五娘是否能容納阿薇爲個妾室呢?羅紋忖度着,阿薇對世子一往情深,想來不會在意身份,世子因着多年情份,將來也會對阿薇顧及幾分,只要蘇五娘心懷大度,阿薇將來的日子卻也不至艱難。
看來,得找個機會好好勸說阿薇,讓她先退一步,並且再不能這般直接,什麼話都脫口而出。
羅紋蹙眉思量着,心事忡忡地折往書房。
——
當兩日之後,虞渢與魏淵再度長亭作別之時,舊年中秋宴後,奉天子手諭前往南浙追查舊案的都察院御史彭向那一匹快馬,總算是奔回了錦陽京的正武門。
隨着他的歸來,次日朝議,醞釀已久的軒然大波“轟鳴”而起,金、秦兩黨之爭,被推至空前激烈的程度,朝臣們你來我往、鏗鏘有力的爭執言辭,使得太和門前鼎沸不絕,從天光陰涼,一直到旭日出雲。
天子御座在上,仔細聆聽着朝臣們的針鋒相對,時而劍眉深蹙、鳳目斜展,時而脣角微卷、輕聲冷嗤,卻顯得極有耐性,不打斷,不插言,不焦躁,喜怒不明,曖昧不清。
那些個往常應付站班,諸事不論的朝臣,今日也盡都打醒精神,就連王孫貴胄陣營裡的幾位皇子,也是聚精會神——比如,才從別苑歸來的三皇子,一改呵欠連連、神情委頓,站了近兩個時辰,今日尚且挺拔如鬆。
旁人並沒注意到他的改變,唯有四皇子除外。
抽空還衝三皇子耳語一句:“今日站這麼久,連我都覺得累了,三哥竟不覺困頓?”
三皇子低低一嘆:“四弟不知,我已是徹底僵直了。”
四皇子:……
位列於前的太子趁人不備,暗暗地轉了一下腳踝,一陣腹誹:這些個朝臣,爭來論去,怎麼還不分個高低是非,看這情形,就算吵上一日,也沒有結果。
虞渢位列皇子之後,擡頭瞧了瞧越發炙烈的日頭,又垂眸盯着足下的黯影。
御道一側,左相金榕中手持象牙笏,挺胸擡頭,正在中氣十足地質疑:“當初大理寺與刑部聯手徹查此案,分明已經有了結果,可彭向一去南浙,竟又查出了個天壤之別來,委實讓人疑惑,再有彭向所稱實據,無非是幾個江湖殺手之證供,還有些道聽途說的無稽之談,僅憑於此,就妄斷寧海知府*,太過輕率可笑!”
這一類車軲轆話,不知已被第幾次譏誚出口了。
秦相自是據理力爭:“當初大理寺與刑部,連此類證據都無,就妄斷鄭妻*,豈不更加可笑?”
彭向持笏而言:“寧海知府若不是作賊心虛,何故串通江州知州殺人滅口?若非臣早有安排,救得人證,險些被他得手,下臣親身所歷,難道還不足以證明?那些個暗殺之士,盡都將江州州官供認出來,金相若有疑問,可提死牢裡的人證質詢。”
“哼!是非對錯,皆由你一人之言,那些江湖草莽之辭如何算數?我看,極有可能是你串通歹人,污我朝廷命官。”金相一口咬定。
“你這是血口噴人!”彭向大怒。
“你纔是心懷叵測!”有金相黨羽斥責。
“聖上,寧海知府與鄭知州同爲官僚,沒有殺人動機呀。”
“聖上,分明是鄭知州掌握了寧海知府貪污枉法之據,才遭人滅口!”
“一派胡言,所謂貪贓之說,聖上早有明斷,是罪人樑初同因索賄不成,血口污陷,爾等還稱寧海知府貪贓,豈非是質疑聖上之決斷?”金相還是老招數,動不動就將天子拉下水來。
“臣有實據,這一載間經走訪南浙各州府,收集萬民血淚成書,狀告南浙官吏不顧民聲,又有布政使王炯包庇,使得冤情不能直達天聽。”彭向託折上前,遞給內侍。
金相嗤笑出聲:“僅憑刁民言論,就敢指責聖上妄斷?”
天子尚還不及閱折,一聽此話,臉上也罩了一層薄怒,微咪了眼睛,看向滿面驕蠻的金相。
——“聖上,兒臣有言!”
忽然一句,憑空而出。
朝臣們有一息愣怔,目光“刷刷”地集中往皇子站列。
卻見三皇子“僵直”着出列,手上玉笏似乎有些歪斜,一如他給人那根深蒂固的映像——不務正業。
秦相暗誹:難道太子決定要支持金榕中?可是,讓三皇子頂在前頭……
金相莫名:這是唱哪出?三殿下可別畫蛇添足纔好。
太子猜度:呃……三弟總算忍耐不住,莫不是在朝議之時要借“病”早退?
天子也是一怔,將凌厲地目光暫時從金相身上移開,看向三皇子,微一挑眉:“今日衆卿家爭執激烈,連朕這個只知風月的三郎也難得的有所見解,你且說來。”
三皇子微一恭身,擡眸之時,對着金相魅惑一笑。
金相老腰一僵,神情驟然凝固,風溼痛都險些被三皇子這一笑勾了出骨。
“聖上,樑初同當初獲罪,查抄出貪賄財物悚人聽聞,實爲罪證確鑿……”
金相頓時疑惑,聽這說話的方向,三皇子是站在自己這頭?
“不過……”三皇子又是一笑,這回卻面向天子,還不忘正了正手中玉笏:“樑初同有罪,並不能證明南浙諸官就是清廉無辜。”
朝臣頓時大譁,有秦相一黨連聲附和,也有金相一黨質疑:“既然樑初同其身不正,收受貪賄乃確鑿,可見是他血口污篾南浙官員。”
金相冷笑:“三殿下往常並不關注朝政,應不知當初此案,乃聖上明斷……”
“左相。”三皇子笑容更豔,眸光輕睨,在金陽斜照下,熠熠生輝:“不要動輒就妄論聖意,聖*樑初同治罪,是因他貪賄之行,並不曾斷言南浙官吏就是清白無辜,左相大人之言,委實武斷,以己之念,篡改聖意,依律當論……大不敬。”
此言一出,就連天子都覺得神清氣爽起來。
四皇子舉眸看向三皇子,似乎疑惑,又似乎陰沉。
秦相心裡也很孤疑,表面卻大加贊同:“三殿下言之有理。”
金相面紅耳赤,胸中是怒海翻濤,可面對着一個皇子,總不好斥他胡言,將一聲冷哼弊了回去,朝向天子:“聖上,老臣……”
“罷了,今日朕有言在先,讓衆卿家暢所欲言,左相一時口誤,朕不追究。”
如此一來,金相再不好動輒將天子拉下水了。
三皇子又功成身退,歸列之時,玉笏往左一歪。
“三哥今日倒敏銳。”四皇子半含試探。
“呃……我不過是想早些結束罷了,他們這麼糾纏下去,還不知會到幾時。”三皇子看了看日頭:“今年倒比往年熱得長……”
四皇子還是滿腹孤疑,不過轉念一想,老三和太子手足情深,就算是有什麼謀算,也不會站在自己岳家這頭纔對,老三這回……果然還是拎不清狀況,無意間竟將了金相一軍。
太和門前忽然有了數息安靜,卻在這時,又有一人出列——臣有本奏,參監察御史彭向縱奴行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