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虞渢突如其來的建議,太后稍微有些猶豫,虞渢復又說道:“雖是閨閣筆墨,不宜外傳,可我尋思着,黃氏七娘今年可是連續三年奪魁,未免有人會暗中質疑,莫如將前三作品公開,只消讓小娘子們齊集花榭便可。”
太后最終還是贊成了這個提議。
待得琴、棋、畫三藝的比試盡有了結果,小娘子們都被齊集花榭之中,這與往年不同的情形,讓許多人都心生疑惑。
身爲“評判”,虞渢成了在場唯一的郎君,名符其實地引人注目。
才一聽說要當衆宣佈“詩詞”的前三,不少貴女都興奮起來,有一部份,全是因爲世子清越如同擊玉的嗓音,似乎諸人這時才醒悟,還是第一次聽聞這個少年成名,風度翩翩的貴胄說話,旖景微微四顧,便見不少女子粉面含春,這敞敞的一間花榭裡,並無春陽照入,可那些熠熠生輝的眸光,卻比花葉間的春陽更是明媚幾分。
果然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旖景悶悶地嘆了聲氣,一時不覺自己成了興致最低落的一人。
再看六娘,半是期待半是緊張,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兩個拳頭捏得堅硬。
還有江月,顯然也是十分着緊,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虞渢手裡的長卷上,但因先宣佈的僅僅只是第三,她尚且還不期待。
並沒有直接宣佈獲得名次者,那清越的嗓音,竟然潺潺吟誦捲上詩詞。
旖景一見江月臉色瞬間蒼白,頗爲疑惑,笑着耳語:“阿月也太緊張了些吧,你可並非只是想得個第三。”
黃江月十分勉強地一笑,似乎失了力,整個身子癱軟在了玫瑰椅裡,看着旖景,欲言又止,終究是什麼也沒有出口。
虞渢留意到江月的神情,心下已然篤定——當是候府的七娘舞弊了。
看這情形,旖景尚且矇在鼓裡,候府七娘方纔如此緊張,害怕旖景當衆質疑。
想來,她是憶起前事,才寫下那一首詞緬懷,卻不知何時被候府七娘銘記於心。
她始終是記得的,他曾經告訴的話,不知當時她懷着怎樣的心情,回憶這些舊事?
高高在上的“評判”,忽然神思遊離,竟然有些心旌神搖,將六娘那一首大氣磅礴的詞,誦出另一種溫柔恍惚的意境。
六娘早已經喜難自禁,一慣沉默寡言的她,竟然一把掐住了旖景的手臂。
接下來就是榮獲第二名的秦七娘,她顯然不如六娘這麼興奮,似乎還有些失望,勝負心便張顯了出來。
到了魁首之作,隨着虞渢手上紙幅緩緩展開,那些心懷期望的比試者盡都屏息凝神,唯有黃江月,這時心情尤其複雜——她盼望這次的“三連勝”已經很久,但今日怎麼也沒想到賞春宴上會出這麼一個春殘花殤的命題,她猜到多數人都會抒發“悼花”哀婉的情緒,很想寫出與衆不同的意境,偏偏當日去看望旖景,恰逢她有事外出,留在書房裡隨手翻閱,巧見一本書裡“藏”了這麼一首小詞,當時讀來就覺得甚佳,一時銘記。今日無論她怎麼絞盡腦汁,竟都不如這一首好。
六娘作完之後,毫不設防地讓她“品評”,江月更覺自己腦中詞境尚且不如六娘。
猶豫躊躇之下,到底還是勝出的渴望佔據了主動,她最終照抄了旖景的詞作——尚自慶幸,還好旖景今日選了對弈。
她壓根就沒有想到今年會當衆公佈詞選,若她真得了魁首……
眼見虞渢手中紙幅展開,江月的心都懸在了嗓子眼,恨不得透過紙背,看清正面所書。
依然是清越如玉擊的嗓音,緩緩將那一首奪魁之詞誦來——
旖景眉間神情一滯,孤疑地看向虞渢。
虞渢這時情緒已經平穩,自然不會讓旖景看出半分端倪,當誦罷最後一個音節,才微擡眼瞼,看向底下面無人色與滿面孤疑的候府七娘、旖景兩人。
“今歲‘詩詞’一選,奪魁者爲建寧候府黃氏七娘。”
不少人驚歎地看向江月,大都折服,當然也有少許不甘之人,比如秦七娘。
但黃江月這時不及理會這些,她緊緊地拽住了旖景的衣袖,目帶懇求。
旖景這時已經完全明白髮生了什麼,可孤疑的情緒尚存——她雖瞭解江月爭強之心,可一慣以爲江月是極爲自愛之人,怎麼會行此“舞弊”之事?
“阿景……”江月艱難地低喊一聲,卻不知應當如何解釋。
假若這時,旖景一句質疑,在芳林宴“舞弊”之行公之於衆,若是太后追究起來,輕則也是個“品行不正”的罪名,就算太后不追究,今後江月也會遭人恥笑、聲名狼籍。
近處的安慧留意到江月的神情,冷冷一聲嗤笑:“不就是個魁首麼?犯得着緊張得面無人色,還真是小家子氣。”
這時的江月,已經沒有半點心思理會安慧的嘲諷。
她已經像是失足峭壁的人,尚且竭盡全力地攀附着最後一線生機,可若是沒有人拉她一把,僅憑自己,根本無法擺脫深淵的威脅。
終於,她看到旖景輕輕一笑。
“阿月,恭喜你。”
江月猛地鬆了口氣,才感覺到一顆心重新恢復了跳動,可是終究沒有力氣擠出笑容來,連一聲“同喜”,也說得分外勉強。
甚至太后賞下四枚玉如意,又對三度奪魁的兩個少女大加讚賞,特意加賜了兩人鮫珠月華裙,並賜“京都雙華”的稱號,也沒能讓江月當真欣喜起來,待賞春宴散,衆人辭宮回府,她總算是找到了與旖景獨處的機會,在平安門前,擠上了旖景的車與。
“阿景心裡一定是鄙夷我的吧,可我今日實在要感激你的庇護。”江月垂頭喪氣,手指把玩着繡裙上的禁步,羞愧得擡不起頭來。
旖景從沒有想過江月會做這樣的事兒,一時更覺得當年的閨中知己或者根本不是自己熟識的那個人,心裡也不好受,這時也有些沮喪,悶悶地垂着頭問:“爲何如此?”
“對於阿景來說,是否魁首,有無才名,實在不甚重要,可我一直執着於此。”江月眼角微澀:“正如安慧所說,我雖出身候府,可並非候爵之女,我不甘默默,將來就配個門當戶對的官宦人家……太后親賜的才名,對我來說太過重要。”
車輪軋軋,漸漸從沉肅的平安門駛出,市坊間的嘈雜喧囂充斥在外,旖景卻有那麼一瞬的恍惚。
上一世,她從不知江月原本如此功利。
那麼,當時那個一言驚人,聲稱不得稱心如意之人,寧願落髮獨守孤燈的女子,那般堅持與灑脫的女子,曾讓她心懷欽佩的女子,其真實的心境,並非如她當時以爲?
江月的張揚與灑脫背後,竟然暗藏的是功利?她追求的並非一心人,而是更尊貴更顯赫的姻緣?
那麼當年她青春已大卻執守空閨,究竟是在企圖着誰?
“阿月,我一直當你是知己。”旖景微嘆一聲,儘管重生之後,她對江月也曾心生防備,可心裡委實不願,希望至少在上一世,她對江月沒有認錯。
可事實,偏偏如此。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鄙夷我。”江月咬了咬嘴脣:“可是阿景,我只是想依靠自己的努力,謀求想要的姻緣,難道,就錯了嗎?今日,我只是一念之差……我很懊悔,不該抄了你的詩作,這一件事是我錯了,但我並不認爲我的想法也錯了。”
旖景緘默,心裡沉重的疑惑,讓她不能將“原諒”輕易出口——假若前世她的結果,也有江月的故意,那麼,她一定無法原諒。
“誰讓我身爲女子,這一世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姻緣呢?我能想像的將來,無非是侍奉公婆、執掌中饋,與那些妾室庶子鬥法,然後爲子女謀劃……既然如此,當然要更尊榮顯赫,不再受諸如安慧這樣的奚落,如果能嫁入宗室,還有誰敢對我不敬?”江月又說:“可我父親不是候爵,只是個七品的官員,正如安慧所說,就算我有個才女的名號,將來也不一定會享尊榮,更別說默默無聞下去,會出現什麼奇蹟。”
安慧說得對,“京都雙華”的才名並沒有給江月帶來什麼實際的作用,所以,當她到議親之齡,方纔拒絕家裡的“安排”,不甘嫁給普通官宦子弟。
旖景忍不住想,當江月的野心與慾望隨着歲月膨脹,爲了謀求良緣,會不會做出更狠毒的事。
那一世,江月廢盡心思地說服她追求“本心”,大力撮合她與虞洲行那等喪德之事,懷的是什麼目的?
一念及此,旖景的目光陰晦了下來。
“有些事不可強求,比如贏得衆人的敬重,爲了這個,行不義之事就更可笑。”旖景緩緩地說:“今日之事我不會聲張,也是看在咱們多年的閨閣情份上,阿月,希望你好生體諒。”
本是警告之辭,卻讓江月徹底地吁了口氣,方纔擡眸,看向旖景:“阿景之言我會謹記於心。”
旖景沒有再說話,她的心情十分沉晦,因她知道,只要她心裡對江月還有猜疑,這一世,她們就再不能做知己,可上一世的真相,也許已經無從證實,只不希望猜測成真,與當年好友反目成仇。
她願意放過這一回,不過是因爲江月之行雖說有違德品,但並不曾造成實際的傷害。
而至於那些過去的事……既然無從證實,唯有堤防,總之不會再重蹈覆輒,輕信旁人。
突然想到那一世的今日,她與江月因“京都雙華”的才名興奮不已,互道恭賀,摟在一起又笑又鬧……而這一世的今日,她卻終於失去了一個知己。
旖景疲倦地倚着與壁看向紗春外模糊的喧鬧,還有勾勒在窗紗上游離的光影,忽覺茫然。
掌握不住的變化,似乎越漸增多,她當真覺得有些疲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