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公主帶笑起身,由兩個宮女服侍着去幾面隔屏擋出的桃蔭下作畫,太后與衆位女眷開始賞評閨秀們的畫作,不多時,虞渢也返席,同三皇子一同評選出三幅最佳,交給太后定奪“三甲”排序。
彭瀾中了“探花”,沈氏三娘高中“狀元”,太后說了句趣話:“聖上明年才舉殿試,也不知我大隆能走御道經午門出宮者是哪三位,倒是今日芳林宴,咱們已經選出了三位閨閣狀員。”
一片捧場的笑聲。
更有許多貴女圍着沈三娘道賀。
就有人說起剛纔伊陽君那一曲,極盡稱讚,真真想不到西樑貴族琴藝這般精妙絕倫,還是自譜,才華讓人心生佩服,這話引起了那些心懷妒嫉者的不憤,小聲反駁,稱實不如安瑾那曲,彭瀾剛纔不在場,十一娘卻沒“應試”,繪聲繪色說起剛纔的情形,彭瀾對錯過了伊陽君的琴曲十分懊惱,又聽說公主與西樑貴女作了詩詞,連忙求賞。
“都說公主四藝皆通,琴藝就不說了,公主自稱不敵,詩詞上也有所不及,想必這回畫作,也難比過三娘這幅國色天香。”有貴女討好沈三娘,盛讚那幅牡丹爭豔圖。
引起好幾個貴女的附和。
蘇六娘與七娘聽着這話刺耳,六娘轉身遠離是非,養精蓄銳準備在稍後的棋藝上與人決一勝負,七娘卻摁捺不住:“公主稱琴藝不精是謙遜,我聽人轉述公主那番賞評,可見公主精通音律,未必是真的不敵,四藝涵蓋琴棋書畫,‘書’之一門並不限於詩詞,說不定公主博古通今,才華見識上勝出我們許多。”
彭瀾也爲金元打抱不平:“就論公主這一手字,足見風骨,詩詞意境上是有所欠缺,格律音韻卻十分公整,已屬不易,再者才藝展示意在相互學習提高精進,又何必計較高低長短,豈不狹隘?”
這話讓剛纔出聲附和的一衆貴女皆冷沉了臉色,原本認爲大出風頭沾沾自喜的沈三娘冷哼一聲:“阿瀾這話實在虛僞,芳林宴若不分高低優劣,何必選出前三?莫不是阿瀾因爲今日略輸了畫藝,心有不甘?”
彭瀾原本不是愛與人計較脣舌之輩,無非是因爲欽佩公主豁達,兼着公主是遠道而來的友邦使者,覺得本國貴女們這些不善的言辭太過失禮,哪是待客之儀?才忍不住爭辯了幾句,哪知就遭到沈三孃的“人身攻擊”,臉上也不好看。
十一娘連忙拉開了彭瀾,去找因爲不合羣孤身一人坐在亭子裡享受清靜的楊柳,好一番規勸:“沈三娘歷來造作張狂,何必理她,再者討好她的那些人,多是秦相一黨家眷,與咱們本就合不來。”
十一娘忘記了彭瀾的父親彭向也是秦相一手提拔……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金元復從圍屏處轉了出來,這時棋藝的初賽已經告罄,六娘因首輪就遭遇勁敵,遺憾告負,卻在第一時間觀賞完畢金元的畫作後大喜過望,興奮不已,毫不猶豫大讚出口,簡直拿着畫卷愛不釋手。
旖景一瞧,見是水墨山水,濃墨勾勒出峭壁如劍,立於一波清潭之東,山壁刺穿雲層,淡墨又勾成青山隱隱,似乎籠於霧藹之間,一羣飛鳥照水而來,兩兩孤舟向遠,在波光裡留下淡淡翦影,近處橫生一樹松枝,與峭壁上的植樹遠近呼應,簡簡單單的筆墨,就畫出了敞敞一片風景。
“渢兒認爲如何?”太后也十分滿意。
“此幅山水,纔不愧今日狀元之作。”虞渢言簡意賅地表達了讚賞。
金元微微一笑:“畫中之景是西樑大京遠郊的出鞘山與碧影潭,實景之美,並非畫筆足夠描繪。”是對畫藝的謙遜,卻誇耀西梁山水之秀。
貴婦們自然又要來捧場,盛讚西樑公主的才華,貴女們也依次前來“觀瞻”,大多數心服口服,對金元公主的畫藝十分讚賞,並沒人存心拿這幅水墨山水與沈三娘色彩濃豔的國色天香作比,可剛纔虞渢那句“不愧狀元之作”已經化爲一把利劍刺在了得意洋洋,認爲自己憑藉畫藝一鳴驚人的沈三娘心頭。
實在說來,芳林宴上留給閨秀們作畫的時間並不充沛,選擇着彩就必須輸於尺幅,沈三娘那幅畫的確不錯,牡丹畫得十分富麗,卻因時間限制,只能畫出三兩朵來,意境上先輸了幾分,她的心思盡都用於色彩深淺層次上,精細上便有不足,太后選她那幅爲魁首,是因爲覺得時間倉促,能把牡丹之豔展現出來也不容易,再說牡丹有“雍容大度”“花開富貴”的吉祥寓意,太后看着覺得喜歡。
可金元公主的畫藝實在比沈三娘精妙,更顯大氣磅礴,對比分明,沒有什麼好爭論的。
沈三娘卻十分不服,但當着太后與諸多顯貴的面,當然不能表示得太過明顯,裝模作樣地賞了畫,心不甘情不願地附和着稱讚了幾句,就是莞爾一笑:“我記得舊年七表妹也是畫的山水,似乎是雲海松石,太后娘娘也讚不絕口,評了魁首,可惜七表妹今日不能參與芳林宴。”
太后看了沈三娘許多眼,有些疑惑,還是皇后提醒道:“是子若,沈三娘是秦夫人的內侄女。”
太后才知道沈三孃的“出處”,收回目光,並沒理會,而是與金元公主說話。
沈三娘這話似乎暗示秦子若的畫藝勝過金元,卻沒得到太后迴應,這才徹底死了心,訕訕退後。
聖上駕臨時,棋藝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層層複試,天子陪坐在太后身旁,賞評了幾幅詩詞畫作,對西樑女君與金元公主的佳作大加讚賞,聽說伊陽君的琴藝也十分精妙,天子並不懷疑:“宛妃從前一手好琴,就稱多得薛國相的指點,伊陽既是國相親授弟子,想必琴藝更有過人之處。”
又見棋藝比試正在進行,問得試況,得知已決出四名優勝,便問可有西樑來使入圍。
判者旖景連忙稟報,因公主剛纔忙於作畫,並沒有西樑來使參加。
今日諸多謙讓的金元公主忽然開口請戰:“西樑臣民自受貴國文化影響,最爲普及便是對弈,西樑諸位女君棋藝皆不容小覷,尤其樂陽女君,在西樑未遇敵手,甚至曾經許諾,若有男子能在棋藝略勝一籌,無論身份,她甘願爲妻,可惜西樑國內未有能勝樂陽者。”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了許多貴女的不服,也有部份貴女好奇大盛,恨不能當場目睹樂陽女君的棋藝。
天子大笑:“好,就讓樂陽女君與我大隆閨秀一較高低。”
今日惜字如金的樂陽這才起身,行禮領命。
身爲判者的旖景十分爲難,琢磨了一陣,才提出先讓大隆閨秀決出勝負,再與樂陽對戰。
哪知樂陽十分高傲:“世子妃不必麻煩,小女子願意以一敵四。”
竟要同時與四名大隆貴女對弈。
花園裡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有議論樂陽狂妄自大的,也有十分折服者,甚至貴族子弟們聽聞後,也是好奇不已,遠遠圍觀樂陽以一敵四的場面。
不到半個時辰,四名大隆貴女紛紛落敗。
天子盛讚之餘,卻也不甘服輸,高聲詢問可有士子願意與樂陽一戰。
樂陽跪地相求:“啓稟大隆帝君,小女子曾於佛祖面前立誓,若有男子能在棋藝上勝出,小女子甘願嫁之爲妻,以棋藝覓良人,故還請大隆帝君體諒,小女子並不願隨意與男子對弈。”
事情到這般境地,早先摩拳擦掌的郎君們大多有些猶豫,他們多數得知西樑欲與大隆聯姻一事,家中長輩避之唯恐不及,可眼瞧着樂陽女君花容月貌,棋藝又如此了得,部份才子仍不免動心,就有那些膽大者把心一橫——聖上既有諭在先,也是爲大隆挽回國威,便是父祖得知也不好責備,這位樂陽女君才貌雙全,可是罕見的佳人,若能娶她爲妻,也算幸事。
竟有了幾個少年郎君上前應戰。
天子方纔頷首而笑:“他們幾個都出自我大隆望族世宦,樂陽可願與之對戰?”
樂陽垂眸而答:“無論出身,只要願娶樂陽而又能在棋藝勝出者,便是樂陽之良人。”
芳林宴目的之一,雖然也有撮合貴族子女婚配的用意,從前也出過不少男才女貌、締結佳緣的先例,但當場以一技之長定終身之盟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多數人都覺得新鮮有趣,就連那些因爲小器狹隘心懷妒恨的閨秀也暫時拋卻其他,密切關注着事態進展。
旖景剛纔在目睹樂陽以一敵四時就心生佩服,自問不是樂陽對手,相識之人,也許僅虞渢、同濟大師或許能勝出,但這兩人都不可能遂樂陽“比棋招親”之應,等等,這事似乎是金元公主有意而爲,難道是打算讓樂陽與大隆貴族聯姻?可是如此一來,和親之事應在樂陽身上,公主又如何規避“嫡女夫繼”?
旖景琢磨了一陣,才豁然開朗——樂陽就算嫁給貴族子弟,也只是普通姻緣一樁,上升不到和親的層面,可金元公主此行有什麼目的?
世子妃僅靠猜疑自然想不透其中的機關,原來是伊陽君向薛國相求助,坦誠父親欲利用樂陽的謀劃,樂陽若不依計行事,回到西樑後處境堪虞,樂陽不甘受控於人,更不願自甘下賤居姬妾之位,唯有選擇遠嫁大隆再不歸國,望薛國相能說服公主成全,國相是伊陽君的老師,當然願意相助,公主也認爲就此一來,伊陽兄妹都被宛氏籠絡,更利於將來計劃,遂在面見三皇子表哥時提出請求。
三皇子便“串通”了聖上,於是芳林宴就上演了“比棋招親”的戲碼。
無論旁人,應陽女君眼見情形突變,自然心急如焚,暗罵樂陽狡詐,她何曾有過這般許諾,必是與公主早有串謀!
樂陽是慶氏之女,她的婚事連金元公主也不能作主,可大隆帝君若是賜婚,父親爲將來議計,應該不會拒絕。
便宜了樂陽這個奸詐小人!
不過幾個貴族子弟竟也紛紛落敗!
三皇子早有計較,稟明天子:“倘若讓樂陽嫁入名門,慶氏以爲還有利用之處,未必會放棄讓伊陽君婚配金元,因此樂陽只能嫁給寒門,品級低微,眼下不得信重者,才利於西樑王接下來的計劃。”
可這人擇選起來大不容易,總不能讓微末官員參與進芳林宴來,太過明顯,天子與三皇子商量計較一番,漸漸將人選限定在禮部官員,畢竟禮部官員隨駕參與宴請使團也名正言順,可巧又察明禮部新入職的孟高從前不過是一縣主薄,受工部侍郎喬寄衆舉薦,通過考評,方調任禮部做了個未入流的大使,非出身望族,又尚未婚配,再合適不過。
於是天子就先與喬侍郎通了口風,得知孟高棋藝不俗,大喜過望,如此一來,越發顯得合情合理。
孟高剛剛入職,就被先生知會將娶西樑貴女,還是欽定的姻緣,幸福來得太過突然,以至頭重腳輕,今日隨着聖駕前來芳林宴,竟像踩着雲彩一般。
正魂不守舍,就聽聖上沉聲說道:“可還有不服輸的士子,願下場與女君對弈?”
底下的貴族子弟滿頭冷汗,哪曾料一個女子竟有如此不凡的棋藝,當着天子的面,大隆貴族這回可算徹底栽了面子。
便見一個身着綠袍官服的官員低着頭上前:“啓稟聖上,微臣願一試。”
居然是個八品以下的雜職官?貴族子弟們瞪目結舌。
就連虞渢都吃了一驚,旖景也還記得當年那個剛直不阿險些被施德治了死罪的主薄,十分驚訝他怎麼來了芳林宴?
“女君可願與我禮部官員比試?”天子明知顧問。
“小女子願意。”樂陽朗朗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