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忽然寂靜下來。
青芷坐於馬車內不作聲亦無任何的舉動,從簾幕晃動漾起的清風可判斷陸文琀已將挑簾的手放下。
此時有沉穩的腳步聲走近,在馬車前停下,方纔那道男音又一次響起,音色雖像,卻不是心念的那人。
“大哥,莫要讓陛下久等。”毫無情緒起伏的一句話讓寂靜的周圍忽然熱鬧起來。
似乎皆是在猜測馬車內這位神秘的‘顏姑娘’何許人也,竟有此殊榮得陛下召見,而陸侯府兩位公子之間的洶涌亦是耐人尋味。
至少大公子瞧着像是咬牙切齒的憤恨。
陸文琀並未讓步,揚着脖頸攔在陸二公子面前,硬聲道,“不了你費心,陛下要見青芷,我送她進宮便是。”
銀色面具遮掩了大半張面容的陸二公子冷冽的目光在陸文琀臉上掃過,忽然嗤笑一聲。
“呵,大哥確信你能入得了宮門?”
言外之意是皇宮的門豈是說進便進去的,就連陸侯爺本人也做不到出入自由,何況是陸文琀。
陸文琀的臉頓時青白交加,在大庭廣之下被如此羞辱,他如何能忍,正待要怒罵時,被侯夫人厲聲呵斥止住了。
“琀兒,你還要丟人現眼到何時!你父親還在等你,速與爲娘回家去。”
“娘,青芷她……”陸文琀耷拉下臉來,面露哀求之色,還想說什麼,便被一道渾厚的震怒之聲喝止。
“侯府的顏面被你丟盡了!”陸侯爺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門前,黑着一張臉,心口起伏得厲害,顯然是被氣到了。
陸二公子無甚反應,依舊是與陸文琀面對而立,對身後陸侯爺的聲音充耳不聞。
陸文琀擡眼見父親陰沉的目光,心中一顫,垂眸上前。
“爹,孩兒稍後再向您請罪,您且先讓孩兒將青芷送進宮去。”
陸侯爺正欲開口訓斥,先前一直隨在陸二公子身後的不起眼的便衣侍衛掏出腰牌,示於陸候面前。
“陸侯爺,陛下有令,着卑職與二公子一道接顏姑娘覲見,若有阻攔着,重罰不饒。”
侍衛不卑不亢之語讓陸侯爺一驚,忙命身後待命的家僕去將陸文琀拉開。
“將大公子帶回屋去,請家法!”
此言一出,一旁的侯夫人大驚失色,想要出聲勸阻,瞧見陸侯爺的神色之後一時說不出話來。
“老爺……”
陸文琀僵了一瞬,隨即揮袖甩開家僕朝他伸來的手,遷怒吼道,“滾開,我自己會走。”
往前邁了一步又頓住,他又回身望向始終未曾有動靜的馬車,目光不期然落在了背對着他負手而立的男子身上,心底的不甘蔓延至周身。
陸文琀緩了緩情緒,溫聲道,“青芷你等着我,我很快便會接你回來的。”
馬車之內依舊沒有迴應,他失望地捏緊拳頭,終是凜然轉身朝府中走去。
青芷始終如一個置身事外的閒人,安坐於馬車內,對外界的一切不聞不問,任憑陸文琀如何低聲下氣,她始終沉默以對。
圍觀瞧熱鬧的仰着頭張望,不敢靠太近,卻又聽不到馬車內有人應答,只是知曉裡面坐着的是個女子。
從始至終不曾有過隻言片語,莫不是馬車內的姑娘是個啞巴?
車簾被挑開時,青芷正靠着車壁閉目養神,忽然竄入的一股清氣以及陌生的氣息,她睜開眼,無距望着前方。
“有勞陸二公子了。”疏離中帶着感激,她確實是感激眼前這人的。
“顏姑娘果然聰慧過人,單憑聲音便能辨別出我是誰。”陸二公子似是笑了一聲,語氣不似與陸文琀相對時的冷漠,伴有調笑道,“難怪世子對姑娘用情至深。”
馬車緩緩前行,青芷正了正身子,不可置否地攤手,“如此也只能怪他死心眼了唄。”
陸二公子一愣,而後愉悅低笑起來,“果然有趣,難怪世子這棵萬年鐵樹也開了花,重傷在身依舊不忘託我在侯府蹲點守着,必不能讓姑娘踏入陸侯府的門檻。”
青芷蹙眉,“他受了重傷?”
陸二公子研判一番她的神情後,如實道,“進京的路上遇襲,不過已無大礙,世子本是託我將姑娘送去寧王府的,但陛下要見姑娘,是以……”
青芷瞭然點頭,“君爲上,二公子不必過意不去。”
“姑娘喚我陸琢便可,這二公子的頭銜在下不太喜歡,追溯淵源,姑娘與在下倒是極爲有緣,日後必然有諸多交集,趁今日世子不在,在下便與姑娘交個朋友如何?”陸琢一改冷麪形象,主動與青芷攀談。
這纔是真正的他,冷麪是慕容文修留給旁人的印象。
青芷心道,真是爲難了這位二公子了,性子迥異的兩人忽然換了身份,適應起來也是難的。
不過方纔陸琢的後半句話怎覺着有些不對勁呢,爲何是趁文修不在才與她交朋友?
明白了他話中之意的青芷不禁紅了臉,看來文修的霸道已然是人盡皆知了。
壓下心底的悸動,青芷平靜地道,“他的傷可要緊?”
陸琢沒有慕無傷那般細膩的心思,並未察覺她的異樣,以爲她僅僅是擔憂文修的傷勢,又想到陛下傳口諭叮囑過的,他斟酌之後才道,“世子的傷已無礙,不過陛下將姑娘失明之事瞞了下來,世子並不知情,只知姑娘今日抵達京中。”
“原來慕大夫也是陛下這邊的。”青芷失笑,她還以爲慕無傷早將所有的事都傳信告知文修了,其實不然,如此看來,慕無傷是聽命於慕容澤。
陸琢笑嘆,“如姑娘方纔所言,君爲上,無傷也是身不由己,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自古忠義兩難全。”
聽他對慕無傷的稱呼,青芷便知兩人關係很好,想來也是,慕無傷知曉交換身份的秘密,一開始便是局中人。
不過陸琢的健談倒是出乎青芷的意料,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可與慕無傷與陸琢接觸之後,感覺這兩人的性子與文修大不相同,倒像是互補。
想到慕無傷,青芷便隨口問起,“慕大夫可還安好?”
陸琢正色道,“三日前無傷便已回到京中,此時已在宮中等候姑娘前去,事先陛下與世子便有了安排,分成三路掩護陸文琀接姑娘進京,陸文琀還以爲是他自己本事過人呢,其實不過是世子早有安排罷了。”
青芷撇嘴,又一個文修的擁護者,這話可是明晃晃地鄙視陸文琀的腦袋瓜不好使,陸琢的語氣中滿是對文修的崇敬之意。
“既是朋友,陸公子也無需見外,喚我青芷便可。”青芷忽然想起之前已昭告天下的賜婚,不免起了好奇,“陛下親自給你和雲霞郡主賜婚,不知婚期定於何日?”
冷不防她會問起這個,陸琢啞然,想到那未曾謀面的未婚妻,他不禁便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來。
眼前是聰慧過人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卻不知榮親王府那深閨裡養出來的郡主是圓是扁。
“在下倒是極爲羨慕世子與姑娘的緣分。”陸琢答非所問,語氣倒是極爲真摯。
青芷笑而不語,此等事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旁人如何能知曉箇中艱辛。
能被人羨慕,無端生出些許欣慰來。
陸琢只將青芷送入了宮門,早有宮婢在那裡候着,他叮囑宮婢仔細伺候着便折身而返,青芷原以爲弄出這麼大的陣仗,真是小皇帝慕容澤要見她。
事實卻是她被扶到一處叫沁園的偏殿宮室,而在殿內等着她也只有慕無傷一人。
算得上是久別重逢的兩人並沒有寒暄問候一番,慕無傷先替她診脈,收手後舒了口氣。
“呼,不得說丫頭你運氣頗好,該好生感謝那個給你下毒之人,歪打正着以毒攻毒,不出十日便無大礙。”
青芷含笑道謝,“多謝慕大夫了。”
慕無傷下意識擺手,隨後才反應過來她瞧不見,便笑道,“不必謝我,日後文修翻臉,你記得保我便好。”
青芷不解,就聽慕無傷道,“他並不知你如今的情況,只以爲你命不久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從小到大被他欺負壓榨,趁此機會總要扳回一局纔是,難得他都開口求我了。”
青芷扶額,其實她認爲真被識破那一刻,沒人能救得了玩火自焚的慕大夫。
見狀,慕無傷朗聲大笑,大手一揮,吩咐,“將先前我要的藥膳傳上來,順帶給我準備幾道小菜。”
聽他這麼一說,青芷也覺得餓了,心情舒暢了,胃口也好了。
不多時,青芷便由慕無傷扶着在桌前坐下,兩人剛要開動時,有宮婢進殿稟報。
“姑娘,世子被攔在殿外,陛下先前吩咐,讓不讓世子進殿全憑姑娘吩咐。”
不等青芷出聲,便聽慕無傷幸災樂禍道,“喲,這麼快就來了,世子願意等便讓他等着好了,這偏殿小,容不下他,待我吃完再給他送些殘羹冷炙。”
宮婢並未依言退下,依舊等着青芷的答覆。
“就照慕大夫……”話到嘴邊又打住,青芷喃喃道,“他那執拗的性子,他的傷……算了,讓他進來罷。”
青芷本不想讓文修見到她雙目失明的樣子,但也知文修若見不到她,必不會罷休,還真會固執等着。
言未盡,殿門方向已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青芷並未擡眼反而微微低頭用湯匙撥弄藥粥,即便如此,她依舊能感應到一道灼熱而急切的目光落在身上。
兩人一步一步拉近距離卻沒有一句諺語,讓旁觀的慕無傷生出相顧無言的惆悵來,好笑地瞥了眼始終不曾擡頭的青芷。
“對任何人甚至是對你自己都夠狠的,偏偏對他狠不下心來,也不知是不是他上輩積德多,害得我都忍不住嫉妒了呢。”
得一人傾心相待,多少人苦求不得,如斯深情,可遇不可求。